怀淳派人来时,柏砚正要进去看仵作验尸的结果。
“大人,公公派奴婢来传话,说这边的事情要您早些抽身。”
柏砚脚步一顿,扭头看他,“只有这一句?”
“还有一句,”小太监弓着腰,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整整齐齐一件大氅,“公公说,陛下已经知道了,而且有那碎嘴的将大人弹劾了,说是巴大人死前还见过您。”
这话说出来,柏砚没什么反应,倒是萧九秦皱眉,“是谁?”
那小太监有些为难。
柏砚拍拍萧九秦的手臂,“罢了,就不要为难怀淳的人了。”他毫不在意,“其实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之前有人专门送了那信给我,那装作洒扫的人也见过我,巴大人亦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都跟我有关,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白?”
柏砚让小太监回去复命,他则继续往巴府走。
“柏砚。”萧九秦攥住他的手腕,“如今有人盯着你,就是要害你,你老实一点,跟在我身边,或者……要我跟着你也可以。”
听了他的话,柏砚有些犹豫,他无疑也是想和萧九秦时时刻刻在一起的,但是现在很多事情都是一团糟,他都不知道先顾哪头才对。
柏砚的犹豫纠结萧九秦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任由柏砚乱跑了,而且他还惦记着一件事,“你我二人还没有说清楚。”
“……我知道。”柏砚回头朝他笑了笑,“你放心,当年被投入诏狱我都没死,如今不过一些跳梁小丑罢了,我无所畏惧。”
说完,他进去,自有人引他到尸体处。
由于扑救的不及时,而且火势太大了,焦黑的尸体粘连在一起,分不清那一处到底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仵作来了好几个,俱是满头大汗,“大人,据小的几人仔细验尸,巴府的人是被活活烧死的,但是奇怪的尸体比较集中,应当是被什么不易烧毁的东西绑缚在一起,而且在火势彻底起来时这里是有人的。”
一个仵作指着府门处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一个脚印,并不太明显,但是只凭脚印来看,对方应当身材极为高大。”
大理寺的人也指着地上清理出来的痕迹道,“这场火不是临时起意,要将这座府邸烧干净,仅仅只用少量火油是不够的,”那人拈了一点烧焦的土,有些犹疑,“有一股火/药味儿,如果说先是爆/炸……”
“不,是起火在前,爆/炸在后。”萧九秦走进来,“对方原来是想先引燃炸/药,但是没想到我们匆匆赶过来,于是他们来不及好好安置炸/药,索性将火点了,而且这样推测下来,为什么巴府这些人被绑缚在一起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一开始对方就是要灭门,只不过萧九秦他们赶过来,将对方的计划打乱,原本的先引爆/炸药,结果也乱了套。
“他们不仅是要灭门,巴府应当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没有找到的,你看那边……”柏砚指着一处,“那儿是书房,那儿的火油味儿也是最重的。”
萧九秦与柏砚走到书房那处,空气中是纸张焚毁后的味道,掺着火油的味道格外难闻。
柏砚蹲在地上,灯笼的光亮微弱,他不嫌脏的伸手在角落某一处轻轻叩了叩,萧九秦跟着走到另一个方向,二人相距不足三尺,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施力,地板瞬间翘起一块。
“里边是条暗道。”萧九秦按住柏砚,“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
柏砚摇头,“再找几个人来,你们一起。”他不可能让萧九秦一个人冒险。
里边摸出一条暗道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柏砚直接还了锦衣卫过来,暗道不够宽,他们各自都拿了匕首,萧九秦打头第一个下去。
柏砚忽然喊了他一声,“萧九秦。”
“放心。”萧九秦朝他摇摇头,有人在场,他们二人努力克制,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儿。
待他们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柏砚招了剩下的人,“守好巴府,但凡有形迹可疑的人,直接拿了。”
“是!”
他裹着大氅站在暗道处,一步都未离开。没多久就慢慢下起雨来,凉凉的雨水打在面上,柏砚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大人,这儿有我们看着,您要不先去躲躲雨?”有人来问,柏砚摇头,“无事。”
若是萧九秦不在他面前,他鞭长莫及,大概也管不到萧九秦那儿去,但是现在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柏砚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雨越下越大,柏砚身上湿了,大理寺的人给他找了一个斗笠,柏砚倒是没有拒绝。
“这雨下的可真不是时候……”不知是谁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感叹,柏砚略怔,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五年前的那一日。
也是淅淅沥沥的雨,砸在瓦片上像玉珠敲打瓷盘的声音。柏砚坐在牢房的角落,身上又冷又潮,慢慢地打着哆嗦,他已经烧了好几日了。全身上下像是被水浸湿了似的,他呼吸浊重,脊背贴着墙的那面略微舒服些,但是墙壁的那一点潮冷根本不够。
柏砚开始神志不清起来,他梦见了许多的人,其中竟然还有他那完全陌生的爹娘。
但是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纱似的,柏砚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站在一根独木,身前是看不清面容的爹娘,身后是茫茫云雾。
“阿砚……”声音空渺,“娘亲”朝他伸开手,“阿砚,娘亲想你了……”
柏砚站在那原地不动,面前的“娘亲”像是面容又模糊了些,这一次连“爹”也喊了他一声,“阿砚,跟着爹娘走吧……”
柏砚开始犹豫起来,爹娘在等他。
“阿砚……”
柏砚迈出一步,爹娘的身影又清晰了些。
“柏砚!”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
柏砚脚步一顿,他慢慢回头,就看见一个半大少年往他这儿跑,但是下一刻他瞳孔骤缩,因为那不远处那一段是坍塌的。
“站住!”柏砚厉喝。
那少年顿住,神色凄惶,“阿砚……”俊秀的面庞上满是委屈。
柏砚心忽然就是一软,登时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但是,下一刻,爹娘的声音再度响起,柏砚回头看了一眼,一时竟有些犹豫。
“阿砚,这里已经没有关心你的人了,跟着爹娘走吧。”娘亲的面庞始终笼着一层雾霭,但是柏砚就是觉得那张脸应该是温柔的,爹会揉着他的脑袋,笑着叫他写字。
是啊,爹娘说得对,这里已经没有关心他的人了,柏砚脚步一转,继续往爹娘的方向走,缭绕的云雾从他的手指尖穿过,他轻轻一抓,却抓了个空。
“柏砚,你别走!”那少年急了,大声喊他,“我关心你啊,我爹我娘也是你爹娘,我还有两个兄长,你等等我……”
柏砚再转头,就看见那少年朝他跑过来。
两旁是无底深渊,前方也是断裂的独木,柏砚眸子一紧,开口制止,但是那少年飞身一跃,险险越过断木,稳稳站在上边。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柏砚不知为何就觉得那人像是离得很远。
“我爹娘在唤我。”柏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是一开口那少年就皱眉,“我也在唤你。”
“可是你我并非亲人。”柏砚这句话说完后,就看见那少年脸色更加难看,“你我在同一个被窝里躺了十年,如何就不是亲人?”
他像是很生气,又不满地加了一句,“你不承认也可以,但是我现在向你求亲,你嫁于我。”
“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夫人,自此我们也是一家人。”
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柏砚失笑,“怎么可以这样胡搅蛮缠?”
“若是不胡搅蛮缠,媳妇都要跟着泰山大人泰水大人要走了!”少年气得咬牙,“柏砚,你快些回头,跟我回去。”
他语气渐渐低下,柏砚竟然从他话中听出一点委屈来。
“阿砚……”身后爹娘唤着,柏砚顿时两难起来。
不知为何,虽然不知道这少年是谁,但是他却觉得熟悉至极,脚下开始慢慢像那边挪动,少年一喜,但是下一刻,身后爹娘忽然大声叱责起来。
柏砚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爹娘像是逼着他似的,“这是最后一次了,爹娘就要走了,你若不跟上我们,以后便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脚下一滞,柏砚看着少年,明明心中酸痛得厉害,但是他还是朝他笑笑,“对不起,我还是……”
“柏砚!”少年脸色变了。
既做了决定,唯恐自己再后悔,柏砚转身就走,岂料身后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柏砚一惊,回头看是,就见少年由于跑的太着急,脚下踩空,整个人向旁边倾下去。
“萧九秦!”这个名字像是从心底喷发出来,柏砚忽然惊醒。
“醒了?”
柏砚睁开眼,就见自己躺在地上,几人站在他面前,一人的脚尖在他肩头踩了踩,“梦见什么好事了?吓得脸色都白了?”
那人笑着,“在这地方做梦,你离死也就不远了。”
柏砚人还有些昏沉,梦魇与现实交汇,他一时还没有从里边抽身,但是下一刻他被粗暴地提起来,对方将他掼在墙上,柏砚原本伤痕累累的脊背更是窜起一股剧痛。
“你知道么?”那人桀桀笑了笑,“平津侯世子死了!”
柏砚瞳孔骤缩,他紧紧盯着那人,“你胡说八道。”
“不信啊?”那人摇摇头,“万箭穿心啊,啧啧,被射成了筛子,听说尸体都被毁了,拼都拼不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好惨?”
那人捏住柏砚的下颌,“还是你命好,平津侯府出了事,你倒是稳稳在诏狱待着。”
柏砚眸子赤红,“平津侯世子为国为民,你等渣滓如此幸灾乐祸,对得起他吗?!”
“呵,”那人冷笑,“他做英雄与我等何干?”
像是故意激怒柏砚似的,“没有他平津侯世子,还会有淮阳侯世子,虞阳侯世子,”他扼住柏砚的咽喉,“你跟着生什么气,不过被平津侯府养了几年,便跟忠狗一样,他们如今世子死了,你觉得谁还顾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