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回头时,脸上那惶然无措的神色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浅,很淡,像是雨后天边若隐若现的一丝虹影,模糊近乎透明。但色泽却是极鲜丽,极真诚的,不同于她在客人面前浮夸的媚态,反而隐隐透着疲倦,嘴角勾起的时候,眼角也跟着挤出细长的鱼尾纹,在红帐轻漾的室内徐徐游动。
赤怜对金娥的这幅神色感到陌生,她还太年轻,尚且读不懂刻写在皱纹中的故事,她只觉得那些狭长弯曲的皱纹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就像是一条路,一条河,在常年的冷风吹拂、流水砥磨中,渐渐失了棱角,变得柔软又淡漠,绵延伸向远方。
不知不觉间,赤怜已被它们所吸引,在路上走出很远。
那一夜,赤怜的痛苦果真减轻了许多。
她敷下金娥带回的金创药,剧痛便不再如尖针一般悬在她的左右,一刻不停地拷问她,取代疼痛的是久违的倦怠,睡意向漩涡中的浪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她裹挟在中央渐渐下沉。
她仍睡在金娥的床底。
床底本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但金娥用一双巧手将腐朽化作神奇,在冰冷的地板上铺了柔软新鲜的草席,又在草席旁边摆了一支熏香。赤怜睡在其中,就像被早春的气味所环绕。
熏香也是用金娥的赏银买来的。
赤怜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晨曦已洒满房间,她率先看到金娥的笑容,紧跟着是冒着热气的汤粥菜饭。
金娥坐在窗边,尚未涂胭抹脂,长发披在肩上,发丝被清风拂起,又被一双纤手拢回耳后,未经妆容修饰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被金色的阳光晕染得一片柔和。
窗牙上早已已没有了花盆,然而,这张脸庞却比花还要好看得多。
赤怜平生第一次察觉,不论是光荣的银子,还是可耻的银子,一样能够填饱她的肚子,治好她的伤病,令她安眠入睡,将她温柔唤醒。
金娥虽出卖身体,放弃尊严,却用赚来的银子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却靠着出卖金娥的同胞,换取虚荣的地位与财产。
究竟是谁更可耻?
她收敛了傲慢的态度,在金娥的手指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涂抹创药时,她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局促,脸颊也隐隐发烫。
金娥的生活依旧如常,每一天依旧将客人领入红帐,竭尽所能地摇动床榻,发出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忘情的喘吟声。赤怜依旧躺在床下,在泛着青草味的铺席上屏气凝神,咬牙忍耐,任由这些声音撞进她的耳朵。
她虽不曾与男人共枕,但却仿佛能够体会到金娥的感受,仿佛她们天生便心灵相通,无需赘言一句,那些男人断然理解不了的痛苦,她却能够通晓透彻。
她依旧憎恶这声音,但心中却萌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们冲撞着金娥的身体时,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也在不断冲撞着她的神魄。
这声音本该淡淡的笑着,有些无奈抱怨着,或是带着些许倦意叫自己的名字。
她人生的根基,都被这红帐中漫无止境的晃动所撼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