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和景明 爻一一 1543 字 2024-03-16

他们在车里说着怎么办理,混杂亲人们的询问和闲谈,妍妍抱着爸爸的骨灰睡着了,她的两只手一分钟都不曾松开,从接上父亲开始,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珍重的将十指伸开,托住这只有两三斤的粉末。车窗外从郊区开往市区的行驶的路上,大家静默一会儿,一会儿又开始讲话,外面的深秋的阳光挣扎着最后的温暖,暖流漂在空气里,就像绸缎在空中摇摆,妍妍的鼻子前,也是暖暖的阳光,她看着车前方有了点困意,眼眸里如黄葡萄酒一样的色泽在摇晃,这仿佛是杨力在高远的空中为女儿施魔掌,“让他的最爱的女儿安稳睡一小会儿吧。”

他们不肯面对过去,却又回着头生活。

在广州和北京两地,张桂兰和妍妍办完了杨力的后事。众多亲戚你一句我一句,很难调和,其实也无需调和,父母的事,当然按照顺序来梳理,配偶的意见为主,就像继承遗产顺序那样,接着是子女,最后可能轮到第三轮兄弟姐妹表亲。遇到这种事,杨力的亲人自然也不能面对面说什么,至于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老杨去了北京之后意外死亡,对妍妍来说,也毫不重要。因为有些人始终探讨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茶余饭后,假如真正为了一个人去想,闭嘴也许是唯一的好心。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是野蛮和正常的界限。

妍妍按照张桂兰的意思,将广州家里父亲的一些东西火化装了个瓷瓶,然后和母亲一起回京。张桂兰去亲戚家里接回小狗,那狗本来寄存在楼上的刘姐家,当然不是常事。当张桂兰认识到妍妍婚已离定,接下来的日子带孩子要投靠两位老人的时候,她果断安排了一个亲戚去把狗接到亲戚家寄存,她说,亲戚可能比邻居稍微好一点,至少刘姐不用总是问什么时候回来,接着讨论这婚离的一点规矩也没有。“需要什么规矩吗,都是意外。”张桂兰把狗从亲戚家牵出来,她的狗吃的圆润,白色的毛熠熠发光。看见狗,张桂兰就想杨力,不看见狗,张桂兰也想杨力。“老杨,你说走就走了,今后我能随便指挥谁啊!”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平日里那个我们随口指责的人,其实对自己最真心。

“妈,开车回去,把狗也带上吧。”妍妍站在许久没踏进的娘家,重回一丝归属感。厨房青色小块的瓷砖无不透着张桂兰的细致和格调。她看了一眼厨房的实木橱柜,又看到每间房的门都要比在北京小家里的门结实、宽高好几倍,这是宜居的城市,风清月明,这才是她的家。嫁出去这么久了,到头来自己家还是自己家,别人人终究是别人家。“狗也是我们家的一员。”张桂兰打开了客厅的地灯,坐在米色的真皮沙发上,前面的茶几很宽大,红木雕花,上面镶一块大理石。

爸爸的家还在,手植的盆景还有几盆,剩余的因为外出都干枯了。在墙上的日历上,有爸爸的笔记,在书房的架子上,有父亲喜欢读的政论书籍和官方报纸,他闲暇之时在报纸上记东西,有些字迹显露出他性格的棱角,有些摘抄的句子能看出他人生观的豁达。妍妍从这空荡的家里,一间房一间房的收拾东西,把有些共用的全部都留下。她身上有一种深深的负担,是父亲远走到自己身边才发生的意外死亡,这或许是此生父亲生她的时候就注定的一笔最终的偿还,是她延续了父亲的生命,是她在中年的时候也收回了父亲的时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相克了他,思想里总在乱琢磨,也因为杨力的去世她真的放下了自己的人生和婚变,觉得那一切真的毫不重要了。

“你不要想太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张桂兰知道自己在这一年极其不顺,女儿婚变,丈夫去世,一年之间就像要换一个人生一般残酷,她只能放低了要求和想法,甚至改变性格,这样才能和妍妍把余生过完,最起码从今天过到明天。如果世事不能解释的,就放给宗教和命运,未尝不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慈悲。经过死亡的洗礼,他们对生命也有了新的认识,不管如何,和自己有关的人,只要不死,再发生什么都不是什么大事。死亡是一声钟响,听到会心惊肉跳,会永无追忆。她的意见是杨力落叶归根,骨灰埋在广州,继续在那土壤里能拥抱他熟悉的气候和雨季,至于现在自己要去北京,今后若老了,还会回来。

她暂时不考虑亲戚们说的,接回妍妍在广州重新嫁人,把孩子给前女婿的想法,因为对这个家来说,只有妍妍是最亲的人,她的兄弟姐妹陪着她哭了一阵后,曲终人散,她把梨花木的餐桌椅子擦拭了一番,把宽敞的四居室又收拾了一遍,带着一只白色的狗,跟着女儿,重返北京。她是有些不愿的,因为杨力安葬在这里,可又毫无主意,因为孩子只有一个,只能跟随。找到一个过去的熟人帮他们把一辆旧款斯巴鲁开到北京,因为要带着狗,一路随行北上。杨力的衣服等用品烧完之后的灰烬妍妍放在瓷罐里,她带到北京的一块陆海看好的墓地,事情就是这样匆忙,人们离去的很快,在北京远郊的陵墓有个地方也方便亲人每年节日祭奠。

“要说,找找老关系还是能把妍调回来的呀!”张桂兰的姐妹看着桂兰早早丧夫,五六十了得跟着女儿远走异乡,说出了心里话,“这往后的日子,我们在身边也能陪陪你,过日子嘛,跟着孩子,也苦大人,毕竟两代人。”张桂兰知道这道理不假,可没有丧夫的那些女人永远不知道,其实男人去世或离开家以后,一切事情只能是母女俩一起面对,想象一下那些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庭,女人都过成了彪悍的模样,生活里不就是练吗,什么样的境遇最终练就什么样的人生,最苦的不过是中年丧夫,老年失子。

“三个月后的百天,再回来看你。”妍妍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洗旧的牛仔裤,换下了带着黑孝的胳膊箍,她从一座新的墓地前离开,摆动的菊花和白色的蜡烛寄托远走的思念。没办法,这一代人不可能三年守孝不出门去,她还有工作和孩子,时代变化了,可有些观念传统没有变,观念传统无法匹配节奏,这是一个情感容易变化,金钱观容易扭曲,人们容易告别的时代,这并非一个直白你我互透明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最终会留下这种特性的悲剧和烙印,他们也最终承受他们在发展经济文化的道路上,遗失的珍贵的东西,而且再也不复重新拥有。他们总是太快了,要赶着完成欲望构想里冲突的狂欢和极度满足。

“你看到阿姨了?”金禾回来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她被寄存在陆海和新阿姨家有两周多,幼儿园的安排被打乱,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爸爸身后在陌生的小区穿行来去,到了吃饭的时候坐在座位上,第一次离开妈妈这么久,刚开始很紧张,孩子的适应能力很强,大人就不一定了。“嗯,看到了,阿姨快生小宝宝了。”金禾很好奇,其实妍妍也和她一样好奇,“这小宝宝生不生的,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呢?”她让金禾不要对外婆说——阿姨要生宝宝的事,又掩盖了家里杨力的消失——外公回广州有事,现在家里就剩三个人了。

她脱掉阿姨买的外套和裤子,换上妍妍准备的家居服,在洗手间洗手,然后像大人一样在家里溜了一圈,四处看看。

“你在爸爸那里,听话了吗?想不想妈妈?”妍妍问她。

“想啊,想。”她擦擦手,“阿姨家里的衣柜可好玩了,还能藏猫猫。但是她都找不到我!”金禾咯咯笑,“她要陪我玩,玩躲猫猫,先喊十个数,喊完了就可以来找我。”

“那你都藏哪里?”

“衣柜和窗帘后边。”

“阿姨也藏吗?”

“也藏,藏在门后,一开门就找到了!”

妍妍没再多问,这接连二三的出游,送走父亲,回南方,让她有点想快速搂着女儿睡觉,她这时可以拥有一个男人,摆脱这嘈乱破碎的心灵,可眼前没有合适的人选,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透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在睡梦中,她决定自己要尽快搬家,不想在几个角色中继续索要自己的权利而成为整个故事的重心,就算现在陆海暂时不打算把房子要回去,未来他的孩子出生,他一定会做出出格的事来。好比再谈一次。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在心里她深深厌恶她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