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再翻一座山就看得到S城,他们沿着曲折缦回又稍带倾斜的路走过去,看两旁被刈得整齐的麦田。傍晚时他们抵达山中的一个小村庄。他想回忆起故乡,但无论如何努力,想起的总是那夜梦中的光景,让他无法分辨幻觉和真相。他有种被恶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将圣经抱在胸前去叩一户人家的门。他用尽力气,半晌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从门缝里偷偷地觑了他们一眼,而后飞快地又掩上。他无奈,又试图去重复,但仍无果。仅仅是有人让他们赶紧离开,其余的对他们的解释充耳不闻,还有一户脾气暴烈的,诅咒之外,险些和他发生冲突。他才明白,这里的日子几乎在时间里凝固。人们冥顽粗鲁,更是排斥一切异端的人事。像他这样的异邦人,又无法说明牵涉到一个民国少女的关联,除了流言,还要被公开驱逐和歧视。他精疲力竭,无心再为自己辩护,一味拉着小雅躲避着小村庄里锋利的暗流,心灰意冷。直到村尾,小雅说动了一个刚丧夫的年轻女人的同情心,收容他们用了晚饭。但她说为男人守灵的头七未过,不能允许他们进屋,只誊出一间低矮破旧的仓房,让他们睡一夜,并催促明早尽快走,免得招来闲话。
他累得不想抵抗或计较,但还是强打精神摸出去确认他们暂时不受威胁,再回来草草收拾了一下,才总算安顿下来。小仓房里幽暗潮湿,在深秋夜里格外地显单薄。他顶着极度的困倦坚持做完了入睡前地例行祷告,感谢主赐予他们避难处而免于露宿的悲惨,躺下却辗转不能入眠。小雅早早背对他蜷在一旁,一直缄默,如同受伤的兽。他不知道该不该,又要如何来开始交谈,也只能不开口,只数着他的心跳,一拍一拍,像是隔着不见底的深渊。良久,她幽幽地叹一声,像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攒住他的心口。她说:“Giuseppe,别的我绝不再问,我只是想知道,为此你是不是觉得后悔。”
他也沉默几秒,让自己的声音沉下去恢复平静。他告诉她不要多想,只需一心一意承受预言,服从主的意愿,得失终归公平,没有后悔可言。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也无法判断是对他的回答满意抑或是心不在焉。他到后来才明白她原本要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任何形式的答案。他呆到过了子时,夜越深越清醒,太痛苦。他听着小雅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她翻身时软软的声响。黑暗中她缠住他的手臂,脖颈里散发出麦芽糖的甜蜜气味,刘海散落在他的脸颊上。她在睡梦中呢喃自语,说着挽留他的话。她说,Giuseppe,若这预言完成了,我们身在意大利又如何。我们都没有家,到哪里都是他乡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许这才是预言本身的原始意义……他忽然觉得浑身灼热,几乎不能喘息,只能赌气似地埋怨她皮肤的温度,蒸得他也滚烫。他祈求万能的主让他平静下来,闭上眼,却有春日繁花盛开的暖空气扑面。他痛苦地挣扎着,又乞求她放过自己,但熟睡中的小雅根本听不到。他拼命祷告抗拒,但看到的光景依旧是那不勒斯平原上小巧的白色风车磨坊,布置着大理石雕又挂着饱满花藤的后花园。最终他猛地瘫倒在原地。他绝望了。
他冻僵了似的等到小雅的呓语结束,才轻而缓慢地抽开一只手,仪式似的庄重起身,从包里拿出圣经和那卷皮鞭,走到仓房背面。
他把额头抵在经书上,任凭汗水沿着脊背流下来,冷风一过,就开始不住颤抖。他保持这个姿势约莫一刻钟,然后开始褪去长袍。
为我无法抵御恶的引诱,以及自己的贪念私欲,忘记主的垂怜,自甘堕落,听凭原罪萌蘖,在主降临怒火于我及他人之前,诚心忏悔并加倍自惩,求得安宁和主的宽恕。
他举起了皮鞭,觉得一切都亲切而顺理成章。
第二日清晨,他们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S城。
一路艰辛,他们终于可以暂时停下来,欣赏乱世中的这座城,好像对灾难和战争生来有免疫力,是肮脏和贫瘠的触角永远缠不到的地方。动荡风雨,反平添一份妖娆。石板路被露气润得乌黑,女人鬓角上的花是刚摘下的鲜艳欲滴,在贩子此起彼伏的叫卖的潮水里,市井气味夹在风里倒灌入肺腑,让人看惯了死亡和卑贱,不免一阵汹涌的恍惚。他转头去看小雅。她眼里脱俗的镇静和怜悯早就超越了她的年龄。他想起她说过,这双黑的发蓝的眼看到的总是繁盛之后的残暴颓圮,不由地悲哀。她永远看不到美,哪怕只是虚幻,他也希望她会有片刻的沉醉,爬上一小块岩壁,不需再在绝望的水域里苦苦挣扎。
小雅说:“我并不需要如此,Giuseppe。这是我的能力的一部分。无法看破尘世蒙蔽就不能预言,我不想这样。”
上午他们询问了S城里的意大利使馆的方位。这里的上层人要比先前那城里的更加虔诚,对他也要恭敬许多。他得以放心地将原委交代清楚,但仍有意略去了预言的部分,只谎称他怀揣着礼拜堂的口信要呈递地方教廷,而小雅的家族在意大利也有产业,托他带她出外避难。使馆的人像是并不在意他的理由,连真伪都懒得辨别,只是在许可上又加签了两道,以备万一。他暗自松了口气,手心早就汗湿了。而后他们又郑重告诉他,当下使馆和S城政府之间闹得并不愉快,表面上和平无事,互相敬重,偶尔还捧捧场,暗地里却各自怀恨,背地里阴谋不间断。S城政府的幕后有满清遗老主持的军队力量,从不服异邦人的教条,冥顽不化又强硬,使馆方面也只因为手握些许条约,才得以不稳当地暂时压制蠢蠢欲动的冲突势力,实际内部也软弱不堪了,只想着解散是迟早的事,之后怎么打算才是要紧。又劝他随机应变,不能指望太多。他盲目地点头,沮丧之际,已不耐烦。
小雅对他说:“你看吧,Giuseppe。毁灭一定会降临,没有人逃得过。再光鲜体面,也不过是表象,一旦开始肢解枯朽,就变得丑陋且自私。我没有说错,这是条真理。”
正午时分他们从使馆出来。他看着街道里川流的车马行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刺眼且恍惚,不禁觉得无措。小雅紧挨着他站着,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有什么快来了。”他如梦方醒似的一惊,刚要催她离开,却听见巷尾的方向传来吵闹,叱骂和撕裂声,像是有暴动经过,空气里都满是浩劫前刹那的死寂,乌云似的沉甸甸地压得闷热。而后视线里出现大批军队,在拥挤狭窄的巷子里大肆冲撞,风急火燎且血腥味极浓。来往的人不及躲闪,饱受波及和惊恐。他拉住小雅顺势飞奔,艰难地跃过层层的人,路面上四散的商货和翻到的摊铺,突破所有的障碍拐入一家屋檐下阴影的凹面里,用身体压住她不让她因恐慌而失控。戎装,火枪和尘土在他们身侧呼啸而过。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咬住失血的唇不让自己放肆,却仍本能地微弱地抵抗着他的强权霸道。稍一用力,膝盖抵到他大腿内侧的伤口。他不由疼得猛抽一口气,浑身大幅地一颤。他努力想要挽救,但还是太迟。小雅的惊异已转为恼怒。她太聪明,只消用手指触碰一下,一切就都了然了。他除了着急,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她厉声道,却连忙被他制止,并要求她禁声。她加力反抗一阵,最终扭不过他,放弃之余,眼神却变得硬且冷起来,直直打向别处,像是可以粉碎一切伪荣光和茂盛,只是不再看他,且决心坚定。待那队政府军的硝烟过去,他才不舍地松开她。两人像是刚经过死战的角斗士,大汗淋漓,不断喘息着,眼里余恨未平。良久她直起身子,抚平弄乱的发角,扭过头对他说:“Giuseppe,我知道,主让你这样做,你为了他而有此所为,我无权追究。”
说完她径直快步走出巷子,任凭他在后面怎样喊也不回头。他于是知道再做什么也是徒劳。她不认力挽狂澜的意义,对她而言,注定已是如此。他只能自嘲地对自己笑笑,嘴角一松弛下来,便觉得无限委屈。
直到那夜在旅店里安顿下来后,她没有再对他说过一个字。
他无奈,用晚祷陪伴自己入眠。
第二日他独自去港口打听那艘船的下落。中午时分回到旅店里,通知小雅要等待时,她依旧一言不发。他开始有些沉不住气,草草用过午饭,就闭门祷告。直到黄昏时,小雅来敲他的门,给了他止血的药膏。她看着他敷上以后,说:“我想去港口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