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夷甫见贾濬神采中尽透着悠然,言行举止自然洒脱,也放下了矫情,坦然开口回道:“许昌归属豫州,前不久族中兄长阿戎从荆州刺史,迁任到豫州刺史。许昌是朝廷十分重视的所在,族兄刚到任,就有许昌官吏奉上数名妙龄女郎。族兄深觉不妙,刚刚到任,他又不好明言,恰好我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在许昌一代,找他们探查这种事比较方便。接到族兄的家书,我就赶过来了。出京都恰巧遇到了欲赶往许昌的德平,便结伴同行。”
贾濬惊讶道:“谢博士不是陪同你前来许昌的?听闻我田庄上原来的庄头田虎犯了事被杖毙,谢博士开口说项,官府才没有连罪田虎的子女。这件事,我还想和他道谢的。”
流刑比死刑更残酷
王夷甫并不觉得,谢衡为田虎子女说项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开口道:“田虎犯的事,本就不足以连罪其子女。只因他是在郡公府二姑娘,齐王妃胞妹的田庄上犯的事,县丞才要从严处置的。德平一向公允,自然不认同县丞要判处田虎的子女连罪。最终按律,判了田虎杖毙,将田虎在镇上的院子赔付给死者家人,就了了。”
田虎一个小小的庄头,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定然是受人嗦摆。这样的败类一日不除尽,百姓的日子,就一日难以安生。贾濬提醒道:“田虎不过是个庄头,自他父亲那辈,就在贾府的田庄上效力。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境遇,和他结识的里正和豪绅们,一定脱不掉关系。”
王夷甫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次不仅仅是田虎被杖毙,还有几个豪绅也没有逃过死罪。里正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被判了流刑,全家老少全部被连罪。送去族兄府邸的几个妙龄女郎,其中就有这个里正的手笔。”
那些官吏和豪绅虽然可恨,可他们的亲人无辜,尤其是那些年浅无知的孩童。贾濬忍不住叹道:“死刑不过头点地,一命抵下所有罪状。但是流刑不同,一路上要经受风雨烈阳的洗礼,皮肉折磨,劳神劳心。饿不得饱食,寒不得棉衣,病不得良医。迁徙之路,本就是就死一生。纵使熬得过去没有死在路上,到达千里万里外的他乡,也是要为奴为婢。遇到残暴苛刻的奴隶主,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理智分析,其实流刑比死刑,更加残酷,何况是全家都被判了流刑。若是世人能时刻清醒,安守天道,又怎么会经历这样的苦楚。”
一人获罪,全族全家被株连的法制,大抵是为了警示世人,要严格管教后辈,否则一人错,全家错。贾濬能理解,但也打心底觉得不人道,不仁道。
欲壑难平,被红尘蒙了眼的人,失了清明,早已看不清天道为何的庸人太多了。能够时刻自省,保持清醒,是要靠个人自己的修行,外人着急也没用。王夷甫奉族兄命,查明许昌的境况,感觉身心轻松。闲暇之余,还能前来探望贾濬,心里更是欢悦,并不想被庸俗的世人污了自己的心情。
贾濬和王夷甫定亲后,为了等王夷甫为太后守孝,足足等了三年之久。因此误了适婚年龄,导致贾濬一直未能出嫁,王夷甫心中一直愧疚。此次前来,一是想看看贾濬生活的怎么样,二是他在王家听到了一些消息,可能会关乎到贾濬的余生,所以特来此处找贾濬报信的。
王夷甫不愿见贾濬为那些庸人的事烦恼,宽慰道:“田虎的事已经了结,你也不必把不相干的人和事都放在心上。经过这次杀伐,至少豫州的官吏和豪绅们,可以安省好些年了。我这次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说着王夷甫转向李婉又作揖道:“老夫人,晚辈在族中听到了一些消息,涉及到贾濬的前程。”
贾濬蹙眉送别了王夷甫,王夷甫安慰贾濬道:“我如今隐居田园,又无心入仕途,还娶了那么个……纵使你不嫌弃,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够成为你的退路了。趁着国家还没有明示,你要早作打算。”贾濬知道王夷甫真心牵挂自己,笑着摇头,无奈道:“我自有出路,你且顾好自己吧。”王夷甫点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出来,我都会尽力而为。你我之间,自有一番情分在的。”
送走王夷甫,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青田帮着贾濬梳洗好,贾濬靠着窗前发呆。李婉见贾濬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卫家是不错的门户,可惜,出了当年邓艾将军的事。若你不计较那段过往,卫巨山,也是当嫁的。”
听了李婉的话,贾濬摇头道:“当年邓艾将军的死,虽然是钟会的主意,但卫家也是同谋。人都想上进,但是钟会是唯利是图的人,卫家选择和钟会合作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良心和道德,就已经泯灭了。不管当初他们杀害的是邓艾将军,还是另外的什么人,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更何况,卫巨山,是和华笤姐姐订过亲的。不管他现在是丧妻续弦,还是休妻另娶,国家都休想把这条红线牵到我的头上。”
李婉无奈道:“国家令下,哪有你我违抗的余地。眼下,只能如王二郎所言,趁着国家还没有明示,我们要早作打算才好。”贾濬多年来身边琐事繁多,又忙着学习农务饲养,从未在男女婚姻之事上费心过。尤其是曹氏去过以后,贾濬连对谢衡的心思,都被自己强行按下了。一时间,找个人嫁,未免太草率了。
一团乱麻的贾濬,不想李婉因自己的事情过渡忧虑,安抚道:“国家想重用卫家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太子娶妃,卫家女郎本是首选。只是碍于卫家不愿,国家也并没有强求。眼下卫三郎卫巨山再娶,我若是不愿意,看在郡公府和齐王府的份上,国家也未必会强求的。阿母别太担心,早点歇息吧。”
李婉知道贾濬是在安抚自己,当年太子没有娶卫家小姑子,而是娶了贾府三姑娘贾峕,说到底是因为郭槐收买了杨皇后,又有荀勖等深受国家信任的重臣,在国家面前为贾峕极力吹嘘。李婉心如明镜,却也知道急是没用的。李婉不想让贾濬倍感压力,顺着贾濬的话,不再讨论。
次日用过早膳,谢衡带着阿谷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李婉一直是很欣赏谢衡的,谢衡博学多识,沉稳持重,心思细密,精明狡猾。这样的人,若是心存恶念,定然是大奸大恶之辈。但谢衡心怀仁善,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精明算计的晚辈,长辈们多半不会发自内心喜爱,但会对这种孩子感到放心。而像谢衡这种,有学识,有城府,又有德行的人,人生道路总会走得比寻常人更顺畅。
从前李婉就知道谢衡有意贾濬,但当时谢衡有家眷。如今曹氏已经过世,对于谢衡和贾濬,李婉心中也是暗自盘算过的。若谢衡初心未改,倒是个难得的郎君。只是不知道贾濬心里怎么想,她是否能过得去曹氏横在她心里的那道坎。
曹氏的不甘心
谢衡拜见了李婉,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得知国家准备诏回卫家,刻意前往许昌寻贾濬的。卫家的人,贾濬虽然一个都不曾亲见过,但是她对卫家并不陌生。当年华笤因守丧,不能如期履行婚约,不得不接受华家主动退亲的卫巨山,就是出自这个卫家。卫巨山少时就跟随舞阳侯,贾褒、贾濬和王若等人,为华笤与荀组牵红线的时候,卫巨山就一直在舞阳侯府谋事。
后来魏帝禅位,国家登基,舞阳侯司马攸获封齐王。卫巨山成了齐王府府掾,卫巨山的父亲,卫家家主卫瓘,又被派往临淄镇守。临淄隶属齐国,齐国是齐王司马攸的封地。卫家和齐王府的来往,相对其他朝臣而言,是较为密切的。
齐王感知国家对他的防备,为了避嫌,没多久就把卫巨山推举做了太子舍人,卫巨山才离开了齐王府。眼下卫瓘升迁尚书令,卫家举家迁居回京都,国家得知卫瓘三子卫巨山丧妻多年,又膝下无子,打算给卫巨山选亲。卫家子嗣众多,四子已经尚了公主,正是派人杀害邓艾的那位驸马。卫家在朝中的地位,已经贵不可及,国家定然是要选个有出身没实际势力的女郎,为卫巨山指婚。朝野上下,唯有一人合适。就是出身鲁郡公府的二姑娘,贵为齐王妃胞妹,太子妃姐姐,过继给前朝驸马的贾濬,又名李丰儿。
朝廷准备伐吴近十年,万事俱备之时,国家把卫家人都诏回了京都,可见是要重用。齐王对卫家十分了解,卫家人都是忠厚刚正之辈。当年邓艾有功于社稷,但为人桀骜,行事果决,这种脾性,被钟会那种小人诬陷,也是难以辩驳。卫瓘父子,观察邓艾言行,深觉钟会诬陷之言有理,才决心命人截杀了在逃的邓艾父子。事后得知是钟会拿捏住了邓艾的短板,造谣污蔑,卫瓘父子也是捶胸痛哭,惭愧不已。不过碍于卫家是皇亲,邓艾被杀的真相,最后被无声的压下了。幸而,邓艾的属下段灼,和齐王等人,站出来为邓艾说了句公道话,至少赦免了邓艾家中,被连罪流放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