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很有道理,就怕你父皇听不进去!”萧珻犹豫着,感叹道:“你父皇变了!自从前年秋天经过了雁门事件,你父皇就不再豪情万丈,变得不太敢冒险。如今盗贼处处横行,若是回洛阳,一路少不了风险。这恐怕得要从长计议才行。今天他心情特别坏,待会一定又会喝闷酒,不见任何人。你想要进谏,还是改天吧!”
“好吧!”杨晴不得不打消原意,接着关切问道:“父皇是否时常饮酒过量呢?”
这正问到了萧珻最难解的烦恼。萧珻面对爱女,不由得诉苦道:“他是喝得太凶了,怎么劝也没用!最近还不算太糟,最坏的是今年夏天,盗贼围攻洛阳那一阵子,他天天酩酊大醉。好在各州发动援军,你父皇也派遣了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兵赶去,总算救了洛阳。王世充立了大功,你父皇就提拔他为主帅,委任他留在洛阳协防。可真不知那样做,是否妥当?看样子,王世充并非善类!他去支援洛阳之前,进献了一批江淮美女给你父皇,那就是奸臣的表现啊!”
“母后是担心,王世充效法李渊?”杨晴惊问。
“没错!”萧珻坦承道:“这趟来巡江都,母后最不放心你那两个侄子。他们才几岁?你父皇把留守东西两京的重责大任交给他们,他们哪能斗得过奸臣?目前侑儿已经落入了李渊掌握之中,侗儿处境如何,怎能不令人忧心呢?”
“母后说得极是!”杨晴点头附和道,又推论道:“这样说来,父皇更是非得趁早回洛阳不可!倘若不尽快回去,只怕以后回不去了!”
“这样吧!”萧珻略带无奈说道:“你今天先回去,等过几天,你父皇情绪平复了一点,母后就安排一个时间,与你一道去求见你父皇,看看能不能劝得动他?”
母女俩达成了协议,就静待时机。只可惜,这时机迟迟不至。杨广饮酒过量,又服用太多丹药,连日不省人事。
原本过去十一年来,杨广每次借酒浇愁,萧珻都派陈婤去劝解,效果屡试不爽。不过这一次,萧珻明白不能再叫陈婤去,甚至即使陈婤肯去,也未必见得有用……
陈婤之所以次次说动杨广放下酒杯,无非是因为,少女的英雄崇拜比任何美酒都更醉人。偏偏这一次,虚岁二十九的陈婤尽管先天有来自江南的水润肤质,后天有居于宫廷的养尊处优,而保持着少女的娇嫩,却不复少女的纯真。自从陈婤得知了她姑姑为何想不开,杨广在她心目中的圣君形象就破灭了。既然萧珻已获悉陈婤不再仰望杨广,萧珻就宁可让陈婤继续闭门吃斋算了。
从这一年阴历三月七日(阳历四月十七日)到十一月中旬(阳历十二月中下旬),已有八个多月了,杨广未能见到陈婤一面。杨广遵守着诺言,不勉强陈婤,却暗想总有一天可以挽回婤儿的心。因此,杨广固然懊恼自己百密一疏,忘了曾经醉醺醺向陈娟倾诉有愧于宣华夫人,他倒是并未惩罚陈娟。毕竟,杨广对陈娟还算有一份旧情,又听了御医密报大陈贵人已不久于人世,最多拖一年,杨广就不予追究,以免显得太无情。
杨广终究是个感情丰富的诗人,在男女方面所需不止于基本欲望,难怪王世充献上的江淮美女们都无法取代陈婤。纵然她们比陈婤更为年轻,其中还有容貌不亚于陈婤,而身材更匀称的佼佼者,但是,她们反而没有陈婤那种十一年不变的少女情怀,也给不了杨广最需要的英雄崇拜,因为她们学识较浅,并不懂得赏析杨广的诗文,也不曾目睹杨广建功立业,她们对杨广,就只有民女对天子的敬畏而已。
由于见不到陈婤,杨广不免轮流临幸这些新进的后宫佳丽,以排遣寂寞。就在拥抱新人之际,他赫然发现:朕的阳气走下坡了!
杨广读过《黄帝内经》,早知男人六八四十八是阳气衰竭的开端。不过,《黄帝内经》也指出了男人肾气衰最早起于五八四十,但杨广年过四十以来,并没有衰退迹象,尤其只要幸御的对象是婤儿,更总在白天趁隙偷欢之后,夜晚就寝前还能再来一两次,雄风不减当年。那曾令他庆幸自己先天体力过人,后天养生亦有术,不料会在虚岁四十九这一年夏秋之交,开始面临难以振奋的尴尬……
这就是为何,杨广本来只想让婤儿冷静半年,但过了半年以后,却并未尝试去找婤儿。他仅仅在得知幼女絮儿天天拿书本去请她小姨教导之后,时常向絮儿探问婤儿的现况而已。
杨广最担心在最宠愛的婤儿面前万一不行,就打算等身体调理好了,再设法感动婤儿。偏偏,全国盗贼越来越多,他越来越仰赖醇酒与丹药来解忧,固然天生体魄健朗,也禁不起这般伤身,男性功能自然更难复原了。
在生理与心理交互影响之下,杨广逐渐丧失了斗志。他独坐沉思时,经常怀疑:老天爷为何要跟朕过不去?朕的政策一向旨在立功千秋、造福万民,为何却有那么多刁民不但不支持朕的宏图大业,反倒纷纷起事作乱?为何朕竭诚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却反遭怨恨?就连朕生平最倾心对待的蕙儿、婤儿姑侄俩,也不念朕对她们的种种恩情,一个含恨轻生,另一个重门深锁,都抛下了朕!到底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如此不得人心,甚至失去了极其钟爱的两个女人的心?
高傲自负的杨广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归咎于命运,就唯恐在厄运当头时,倘若率军一路攻回大兴去斩除李渊,未免太冒险。虽然他曾是常胜将军,但近几年来三征高句丽无功而返,又在雁门惨遭围困,他已不敢太自信,却又好胜,害怕面临再一次失败,才宁愿不战,退居江南。
杨广下令在长江南岸兴建丹阳宫,准备渡江迁都。在他看来,倚仗长江天险,足以仿效东晋故事,偏安自保。日后进可攻、退可守,再不济也保有半壁江山。这种战略其实还算相当合理。杨广极具聪明才智,所想出的主意都有道理,问题只是他到头来,忽略的仍是人心。
当杨广在朝堂与群臣商议迁都之事,内史侍郎虞世基等人皆迎合上意,唯有右候卫大将军赵才极力陈情,敦请圣驾北返,扫荡各地群贼,还都西京。赵才与虞世基两人争执不下,皇帝退朝后,仍然怒目相向。
此外,门下录事衡水李桐客上表写道:“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恐亦将散乱耳。”结果,御史为此弹劾李桐客谤毁朝政。这样一来,其餘公卿再也不敢提出异议了,个个阿谀谄媚,宣称江东人民期待圣驾已久,皇上过江,深得民心,可比大禹。
就在百官只敢发表违心之论的时候,最需要稳定的军心,因迁都之议而动摇了。杨广手下最精良的部队名叫骁果军,名称来自于隋文帝时代把皇帝直接掌控的骁卫和果毅两军合并。骁果军将士一律在左臂上刺了一个血鹰的图案。他们骑的是汗血宝马,穿的是明光铠甲,戴的是纯金打造的豹头盔,风光至极。本来,他们深蒙皇恩,应当全心全意拥护皇帝,但他们之中大多数是关中人,思乡情切,不想前往离家乡更远的长江南岸。
假如杨广鼓起勇气,率领骁果军北返,他们为了荣归故里,必定会拼死护驾,也会拼命杀敌。然而,军中的政策竟然鼓励他们迎娶江都当地女子为妻,显然意在促使他们落地生根。他们难免担忧:长此以往,会不会再也回不了家?
于是,郎将窦贤偷偷带着他的部队潜逃了。杨广出动了大批骑兵,把他们追捕了回来,全数处斩。偏偏杀鸡儆猴的效果不如预期,未能遏止逃兵的浪潮。这逐渐形成了杨广的心头大患。
骁果军主帅是虎贲郎将司马德戡。他眼看军心涣散,忍不住向亲信元礼、裴虔通两人抱怨道:“如今骁果军人人都想逃跑,我想禀告皇上,恐怕会被诛杀;可要是一言不发,等事情发生了,又不免灭族啊!该怎么办呢?再说,我风闻关中沦陷了以后,李孝常投靠了叛军,皇上就下令把他弟弟抓了起来,即将处死。我们家属都在西北方,怎能不顾虑类似的情况?”
元、裴二人听了,未免惶恐不已。接下来,司马德戡提议不如大伙一起逃跑,他们都点头表示赞成。
他们三人商议定了,就分头寻找志同道合者。不消多久,到了大业十四年(西元618年)阴历年期间,骁果军将士们加倍思念亲人,以返乡为号召就更有说服力了。军中的秘密组织很快吸收了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复、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勋士杨士览、医正张恺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