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缓和师父住在空桑山往南六百里的曹夕山上。她师父是这座山的山神,本来人面兽身长着两杈很大的麋鹿角的,这两年觉得兽身不大便当,讲究起来,早起开门总是化了人形出来。可惜兽像久了,肚子特别大,收不回去,于是显得两条腿格外短。未缓给他做的短衫总扣不上衣扣,敞着两颗,晃荡出来时活像南墙下摆着的那坛矮颈酒瓮子。
他们这片山系偏东,日出的早,未缓起得更早,她赶在第一缕晨光射进竹窗时就开了院门,去看旁边枞树林里的精精兽,先把它喂饱,一会儿等竹游兄妹来,师父答应今天让她跟着他们下山去玩的。
这只精精兽还是她成年时师父专程跑到踇隅山去找那里的山神要来的,那踇隅山神人身羊角,善争好斗。听说早年间和她师父算大半个同窗,所以一见面就管她师父叫大鹿,师父回敬他老羊。
两人见面本是客客气气的,老羊抬手把他们引进内堂,寒暄说:“大鹿兄,最近可是忙于山事啊?你我久未碰面了。”
未缓见师父一脸故作的泰然,自矜道:“哪里哪里,无甚山事可忙,我那曹夕山上,不过是些宝石瑶玉、萱草神木,都算不得贵重,哈哈……”说着话咧开嘴角笑着露出了一截牙花子。
未缓眼见着对面的老羊倌端着茶盅放下脸来,嘴角上的小胡子撇了撇,她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明明从家里出来时说好的,待见了面只好生捧着吹嘘羊倌,好向人家求一只长足识途的精精兽给她当坐骑,绝不大放厥词的。此时怎么又搬回到老路上去了。
未缓站在师父身后,低头悄悄拉了拉他后襟,提醒他别坏了大计。
她师父像是被戳了一针,回过神来,坐直了陡然扯出一个笑脸,改口道:“那……不过,还是比不得老羊你这儿好呀,奇珍异兽多,都是天上地下难找的,羡煞旁人羡煞旁人,呵呵呵……”
说得好说得好,未缓认同的跟着向老羊倌陪着笑脸,还好师父圆回来了,师父这脸皮真值得称颂,不然难保不会像上次那样,两人排开桌椅,当堂亮出头角抵力一番,可实在丢了山神们的脸。
当然,那次是老羊倌下棋输了,折了面子;这回师父做小伏低抬着他,他定然是高兴的吧,未缓在心里暗自想着,忍不住向他们这后院里张了张,不知道有没有新长成的精精兽,等会儿能不能让她挑个长相漂亮点的,她最近对万物之美有了新的认识,比如她师父从小给她扎的两个头发揪揪,她就再也不觉得好看了。
她小姑娘心性,渐渐无心看他们在茶桌上你来我往。心思飘到院门外面去,等她有了坐骑,就能和竹游、竹栖一起一路向西,往遥远的符禺山去,她想去那里找一种叫文茎的树,听说它结的果子能治疗耳聋。因为她自己正是因为耳聋,听不见万籁争鸣也不能唱诵四时光阴,她小小的心灵里也遗憾过许多次,真想和他们一样啊,能听得见能说得出。
可惜师父说她先天不全,不可强求,好在能看得见,虽然眼神儿也不好,入夜不能视物,但总强过瞎子吧,年深日久里她常常这样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