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烫到了,猛地站起来,茶杯终是碎了,仿佛是故意放任的结果,但嘴还是硬的,不肯承认自己的无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够成熟,成熟得足以看透人心,那样的话,就会明白白冰晖的无奈,会明白邬玉志的受伤;或者不够宽容,宽容得足以悦纳自己,那样的话,就会知道时间才是解决一切的良药,而非人本身,没有做到不是他们的问题,只是时间还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们盯着满地碎渣,争着将口水都唾到“尸体”上。
“我羞辱你,我有什么资格羞辱你!”邬玉志揪着疼痛的大腿大声疾呼。
“因为、因为……因为你知道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白冰晖也大声回应她,他本来不想戳破这一切,可现在不得不剖白自己的真心,“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看不起叶姨,更没有看轻你们,我对叶姨非常感激;或许当年,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来我家,但她对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我能感觉得出来。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如果之前我不小心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做错了,不小心伤害到你,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想你也感觉得出,我不相信你感觉不出来,你明明了解,却带着偏见看我,这不公平。”
“什么叫公平?”邬玉志咄咄逼人,“你的公平就是以前欺负我,现在跟我说对不起,而且我必须接受,否则不公平?我妈妈该当免费保姆,这叫公平?我爸爸该当忍气吞声的好人,这叫公平?你高高在上跟我说不公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破碎的瓷片再一次发出叮铃哐当的声音,仿佛远古的编钟悠然而响。白冰晖蹲下身子将它们扫拢在自己的脚尖前,那些委顿的茶渍划出了一道道弧线,可怜可叹,原本他们生之意义在于让人品尝甘苦清香,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辜负,但人生如寄、命不由人,人犹如此、茶何以堪,它们闭上眼睛,溘然被搅成一团污渍。
邬玉志胜利了,她打败了高高在上的白冰晖,了却了多年的夙愿,但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岂止没有兴奋,看到蹲下身子沉默不语的白冰晖后,顿觉羞愤难当,恨不得立马消失;不是她释放了魔鬼,而是她变成了魔鬼。彼时,她还不知道,任何一种成功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吵架也是一样。如若白冰晖今后不原谅她、疏远她,或许能让她长点记性吃些教训,懂得“赢”的背后是“输”、“得”的背后是“舍”,可是老天偏偏是个笑里藏刀的狠角色,在她成长过程中树的“敌人”不过是白冰晖而已;白冰晖很快就会原谅她,即便受多少次伤,也会念着当初的好,但这种爱太奢侈太伟大,没有人配拥有他。
“这是林锦璃托我带给你的饺子,记得吃饭。”邬玉志快刀斩乱麻地从白家跑出来,老仆追上,让她把脚上穿着的白家拖鞋换下来。
似乎是从这天起,局机关的梧桐树落下了今年的第一片树叶。一叶知秋。似乎永远处在夏天的局机关终于走到了秋天,似乎永远欢腾雀跃的孩子终于独坐窗前惆怅。邬抗宣布,小玉年满十三,按照交通法的规定可以独自骑自行车上学,于是,买了一辆银色的自行车,开启了女儿的新生涯。叶芝不放心,特意叫顾念带一带邬玉志。邬玉志不乐意,每天早早地起来踩上自行车一溜烟就跑了。叶芝总要追到局机关门口目送,直到被风带下的梧桐落叶掩盖掉女儿的身影才罢休。白冰晖跟在远处,踟蹰不前,推着车子一遍一遍在酥脆的梧桐叶上碾来碾去;那些俊俏的叶脉经过他那宽大粗重的轮胎的磨练,成了精灵遗落在凡间的翅膀。而后来的顾念会碰见返家的叶芝,一心一意追赶一骑当先的邬玉志,惹得破碎的梧桐叶漫天乱舞。直到扫地的老大爷来,将俊俏的、破碎的、整齐的、凌乱的梧桐落叶聚拢,点燃,化成一把青烟。三人你追我赶的车辙串起了梧桐落叶无尽轮回的残生。
Chapter 14
邬玉志常常会回想爸爸生前,记忆的起点是白家请的那顿饭,那餐饭是一场鸿门宴、一个分水岭、一枚糖衣炮弹、一处引发千里之堤溃败的蚁穴。如果当年邬抗没有将发现温泉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白学文,或许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但世界上没有“如果”,白学文理所应当地感激邬抗,将邬家请回来做客,这是时隔多年后邬家第一次以客人身份进入白家,格外令叶芝动容。舒予苏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家门,特意在餐厅摆了一个圆形转桌,白学文拱手起立相迎。师兄弟仿佛回到了并肩作战的年代。
“师兄、嫂子,我们好多年没这样聚在一起了。”白学文打开一瓶白酒,一一给大家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