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邬玉志从琴谱里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三好学生。

“冰哥哥,你在干什么?”

“弹你的琴吧!”干嘛要打碎他美好的梦境呢?白冰晖埋怨她。

邬玉志放弃好不容易占到的珠江牌钢琴,把琴凳推到窗户边上,抬腿要跨过去,但见低低的路面和细细的枝桠,顿时畏缩了,只好朝着冰哥哥的方向眺望:那是一片远山,好像神秘静止的海洋,一座连着一座、一浪高过一浪,模糊的身影和毛茸茸的边缘,像巨人长满苔藓的头颅,白云飘过,从巨人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谁听见了他们的悄悄话?邬玉志摇摇头,在那神秘的异域他乡,有一根闪光的白色长杆直插云霄,像是一封亘古不变至今没被寄出的被卷起来的书信。

“冰哥哥……”

没有人回答她。

“冰哥哥!”

除了蝉鸣,没有任何应答。

风从白冰晖的身躯吹向邬玉志的脸蛋,像一根纽带,将他们的气息连结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成为对方人生里一道抹不去的浓郁风景。多年后,看入迷的人成了被看的人的迷,被看的人成了痴痴看着的人……角色不停转换重复,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们能面对面地、心平气和地凝视对方眼里无穷无尽的自己……

黑色的江水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奔腾不息,嘈杂的江涛冲击着岸边巨大的、隐秘的悲痛。重返坛城的邬玉志早有心理准备,爸爸不是失踪而是已经遭遇不测,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爸爸的尸骨竟然被埋进冰冷无情的水泥墩子里,囚禁于河底十五年。她宁愿他已经化作一抔土、一片尘、一阵风、一汪水……宁愿这辈子都没有他的任何讯息……也不愿意他在压抑窒息的水泥里过这十五年。邬玉志狠狠地揪住衣衫边角,那是一件无法抵挡寒冬深夜里的狂风的薄衫,被主人扯得变了形,扭向一侧,使另一侧更显单薄纤细。白冰晖在薄衫的痉挛中回过神来,收回抚摸她后背的目光,脱下黑色羊毛呢大衣,走向斜前方,试图给她披上。邬玉志的敏锐的触觉神经已经深深地与空气缠为一体,轻盈的羊毛呢大衣只是在冰冷僵硬的空气中透出一丝暖意,便立马被这副孤倔的后背拒绝了。

“一百年前的洋务大桥还好好的呢,十五年前的新大桥就废了,我爸爸死得真冤!”邬玉志凌乱的短发在饱满的后脑勺上微微颤动,像寒风中的钢网铁丝,不知为何而立,却执意要立在那儿。

“对不起,对不起……”白冰晖焦灼地将这三个字串成回声。

“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那么做吗?”邬玉志冷冷地问他,切中要害。

“我……”多年的愧疚压在喉头上,使他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让他体味到了年少时没体味过的“毫无办法”。

邬玉志没有等白冰晖的回答,就已经隐匿在坛城如墨的夜里。“时光倒流”原本就是场骗局,她回来不是来续写童话的。

Chapter 4

为了能让女儿无忧无虑地弹白家的钢琴,叶芝在白家更是尽心尽力。她思索了整整一个晚上,想到了一套弥补白冰晖演奏上感情不足的办法:套用拼音的四声调,在每一个音符上进行标注,抑扬顿挫出来了,听起来也像是情感充沛了。可是,邬玉志却是个没天赋的,《月光曲》的第一乐章那么舒缓的曲调偏偏被她捉襟见肘地弹成了一出滑稽剧。反观白冰晖,无论什么曲子一上手都能弹得顺顺溜溜,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吃。

好羡慕唷!叶芝一边擦拭白家的家具,一边望女成凤。她来白家,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同时也为了女儿的将来;都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她勒紧裤腰带跻身舒予苏这等贵妇之流,踮起脚尖送女儿学贵族器乐,无非是让女儿摆脱父母辈命运的桎梏。叶芝出身穷乡僻壤,父亲是文盲,母亲是残疾,大家都说唯有知识能改变命运。所以,她努力念书,成绩很好,高考分数不错。父亲特意弄了好些土特产,托有文化的族叔去找在大学教书的远房亲戚打点。可是,叶芝却名落孙山,而族叔的女儿却上了远房亲戚所在的大学。多年后,叶芝见到那位远房亲戚,听他聊起当年族叔进城打点的事情,才知道族叔根本没有提过自己。时过境迁,她已经读完了大专,分配至肉食站工作;对于当年的阴差阳错,唯有认命。担任会计时,公家丢了二十块,领导因她家境贫寒认为是她中饱私囊。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工作,她忍气吞声,掏出二十块钱填补进了公家的账上;但这并没有阻止命运对她的蚕食,肉食站为响应国家对国企改革的号召,决定让部分工人下岗,下岗名单里赫然就有她的名字。为什么下岗的是她?她从没有迟到早退,从来都是勤勤勉勉,纵使想不通,她也只能在家唉声叹气。幸好她还有一位爱她敬她看重她的丈夫邬抗。邬抗不但没有抱怨妻子没了工作,反而请同门师弟白学文帮她在局机关谋了一份临时工,她非常珍惜这份新工作,用实力和努力为转正铺路。可惜好景不长,局机关再一次通知她下岗。

为什么?除了命运,叶芝不知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她的怀才不遇;除了认命,叶芝不知还有什么方式可以接受自己的无能。

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叶芝放下那块抹得发白的抹布,无精打采地走到门口。对方未报家门,叶芝也不在意,反正是来找白氏夫妇的,她通常说他们不在家,对方可能会误会她的身份,非要把礼品塞进来,直到她坦诚自己是白家的邻居,过来帮忙的,对方才作罢。整个过程不会很长,三言两语便解释完了。可是今天,对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忘记我啦?”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

叶芝把门再开得大一点,辨认片刻,啊了一声,遂脱掉拖鞋,换上自己的鞋子,从门内走向门外。邬玉志正从白冰晖的房间出来,听见妈妈在外头说话:“你怎么来了?”她好奇,走近去瞧:一对红萝卜似的小腿插在两只又小又尖的黑色高跟鞋里,仿佛是在两座小小的坟墓上立着与它不相称的巨大墓碑,明明那么平庸的一生却要用这样夸张的字眼来描述,于是,那双臌胀的腿都把丝袜撑破了,在藕断丝连的地方露出斑驳的粗糙的皮肤,欲盖弥彰。她还要时不时地左右点地,踩着无声的节奏自娱自乐。肥大的屁股上围着红艳艳的裙摆,像一串贪婪的舌头跟随节奏四处扫荡。被勒紧的上身,并没有穿得体的胸衣,肥肉透过织物的经纬泄露出来,好像街边打地鼠的游戏,这边按进去,那边就会凸出来,永远如此,没有终结。丑人多作怪,邬玉志想起大人们常说的这句话,掩嘴偷笑。

“你还不知道?”来人抓着一把葵花籽,一边说话一边拈起来往门牙缝中磕,好像在给自己的舌头扎针。奶奶们常吓唬小孩子,生前讲人坏话死后到了地狱中就会受到刺舌的刑罚。邬玉志惊恐地捂住嘴巴,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从地狱来的。来自地狱的女人把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那是妈妈刚刚才清扫好的地方,“我们下岗的那几个岗位没有撤掉,反而进来了好几个新人!”

“怎么会?当时就是说不需要这些岗位才叫我们走的。”叶芝肯定地说。

“你自己去打听打听,顶你的是杨局长儿媳老家的姐姐,顶我那个岗的是刘主任的亲戚,还有几个是白学文安排进来的,说是县里面哪个领导打招呼的。”

“那我去找白经理问清楚!”叶芝生气道。

“别以为你男人跟白学文关系好,白学文就会帮你。这帮不帮的不是看情分,是看利益的。白学文帮办的事情哪件不是跟某某领导扯上关系的?他凭什么帮你啊,凭什么帮邬抗啊?邬抗就会埋头苦干,连个一官半职也捞不到,他帮你们有什么用啊!”地狱里的女人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人间的事,对叶芝的天真冷嘲热讽。

“那他至少应该跟我说实话!”叶芝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她不相信白学文会如此无情,毕竟邬抗说过,当年白学文入学时是他用扁担帮他担行李,白学文没有饭票,邬抗分了自己一半的饭票给他。白学文曾与他结义,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异姓兄弟。

“跟你说实话有什么用?跟你说实话,他们白家去哪里找免费保姆?醒醒吧,叶芝,你们邬家全是被白家利用了!”地狱里的女人透过叶芝看见了她身后的邬玉志,并无半点回避之意,把声音拔高,跳过心事重重的叶芝,直捣邬玉志的自尊心:“你是白家的小丫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