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冰晖心满意足地摁下最后一个键,好像教堂里齐声祷祝的“阿门”的鼻音,袅袅绕绕,洗净了所有的厌倦和疲惫。他小心翼翼地踱到房门口,轻轻转动锁舌,仿佛能看见锁扣的齿轮相互咬合的痕迹。闷热的空气像一条踮脚小跑的丝毛狗钻进来贪凉,客厅的落地扇嗡嗡嗡地摇头转身,仿佛在追捕调皮的小狗,白冰晖与“落地扇警察”面面相觑,他惯会装无辜,成功骗取了对方的信任,“落地扇警察”又把头摇向另一个方向,邬玉志的方向。小丫头穿着背心和裤衩在沙发上不羁地摊开黝黑纤瘦的四肢,像一只正在晒肚皮的瓢虫,用背上的壳当摇篮,左摇右晃地哄自己睡觉。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在夏天沉睡,是“落地扇警察”的忠告,那条该死的狗必须趴在脚边纹丝不动,瓢虫打着轻轻的鼾,在光滑靓丽的壳上开出一朵朵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地挤在一处,彼此间撒娇似的推搡。

这是童话般的夏天,是白冰晖独享的秘密。

她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白冰晖走过去,将“落地扇警察”撤职,你太霸道了,让一切都火起来吧!最先向他报道的是躲在毛孔里的汗珠,很快就在小丫头的额头上列队接受他的检阅。很好,敬个礼吧!汗珠士兵们!接着是她鼻子里的哼哼声,带着嘴唇一起上前抗议。没用的,你们这些懒虫!很快,汗珠士兵占领了鼻尖和嘴巴的周围,一场坚壁清野的战役即将打响。啊哈!胜利者一定是他!

白冰晖好整以暇地瞧着即将成为手下败将的梦中人,一张充满活力的黝黑脸庞,泛着一层金色的油光,好像戴着一顶黄金面具,啊,那会是他的战利品,他志在必得。他伸手去摘那张看得见却并不存在的“黄金面具”,却在触碰到邬玉志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脸颊那瞬,突然像被电击似的缩回手,然后听到叶芝高亢的惊呼,到了上钢琴课的时候了,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好险。他抬手擦了一把额头,长舒一口气,不解地看着弯曲的手指,那些肌肉刚才被吓到了,像含羞草一样收拢起来,是叶姨的声音吓到了它们,一定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小丫头的脸上长了仙人掌般的刺。

叶芝蛮横地拎起女儿,害她的脑袋在沙发角上撞了一个小红包。

“走啦!”她催促女儿去拿白冰晖的书包。

邬玉志揉着撞红的额头、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像个书童一样抱过白冰晖的琴袋,哒哒哒地跟着走下楼梯。叶芝从家里推出一辆女士自行车。白冰晖坐上去,邬玉志拉了拉他的胳膊,往前点,没位置了。白冰晖把屁股往前挪了挪,邬玉志抓住他的胳膊,吃力地爬上来。两个小人儿就这样叠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叶芝满意地将自行车蹬远,嗖地一下踩上脚蹬,歪歪扭扭地朝局机关大门行去。

盛夏的坛城好像活在凸透镜里,房屋、马路一切水泥制品被屯在中心放大,好像灰色的火舌伸向骄阳,白云、绿树一切自然界的闲物被挤压到天地交界线上,夹缝中求生。中间一大片空洞的蓝像晒干的胶水,纹丝不动、高深莫测、窒息闷热。

邬玉志像一只软体动物贴在白冰晖棱角分明的后背上,时不时扭动两下。

“你动什么?”白冰晖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这个地方趴热了,换一个地方。”邬玉志憨憨一笑,说,“冰哥哥,你背上凉凉的,好舒服啊!”

白冰晖倒吸一口凉气,抖了抖肩膀,软体动物贴得更紧了。

老师的琴室设在郊外的乡村别墅内,要横跨化龙溪,彼时,化龙溪上只有一座建于百年前的石桥。晚清时,镇子里的一批热血青年天天钻研救亡图存的路子,办报纸、开学堂、组社团,按照西洋的营造法建了一座西式石桥,领一时风气之先。可惜后来变法失败,有志青年们销声匿迹。虽然这座小镇在近代史上昙花一现,但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火种已经播下,坛城的人骨子里都有不信邪的脾气。邬玉志认为她见过这些先驱者墓碑,是学校厕所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