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真是出乎我所料。”格朗泰尔干巴巴地说。
“想必如此。”安灼拉说,但看起来并不恼火。“正在我开始认为法律并非良策之时,我旁听了一个案子。”他把头靠在靠背上,优雅的脖颈后仰,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一个夏日下午,法庭里热得出奇,法官和书记员昏昏欲睡。一个年老的女人坐在被告席上,亚麻色头发,脊背佝偻,目光惶惑。她的辩护律师看起来漫不经心,瞌睡连天。庭审开始前,公诉人和辩护人在栏杆前窃窃私语,公诉人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辩护人则是灰色条纹西装,黑西装的对灰西装的说,你们只要承认监护失当,我们就改变指控。”安灼拉的眼睛睁开了,他转过头来,蓝眼睛看着格朗泰尔,“他说,让我的助手和她谈谈。”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他呼吸加快,他知道安灼拉在说什么了。这怎么可能?现在听到这个故事太让他痛苦了。他徒劳地喘着气,希望安灼拉停止。
安灼拉没有。“我记得他的助手,黑色卷发,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还像个大学生。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没打领带,怒气冲冲。”他的蓝眼睛还看着格朗泰尔,那蓝色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意变得更深了。他抓着格朗泰尔的手握紧了些,“他喊道,‘这太卑鄙了!我不干!’”
格朗泰尔摇了摇头。安灼拉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别再这样看着我,他想,别透过我看曾经的我。不管你在找什么,他都不在这儿了。
安灼拉仍在说。他朝格朗泰尔又靠近了些,“那个检察官闻言色变。他拽着他的助手出了法庭,我走到旁听席的出口,靠在门边,听他们说话。那检察官问他的助手有什么问题,年轻男人说,我不喜欢这样,这完全无道德、也无正义。这话引得中年男人嗤笑出声,他像打趣一样问道,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年轻人说,为了公义,为了社会进步。这句话让他的负责人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在法学院读了太多书,脑袋锈住了。他说,你还要多在实务中学一学。他说:也许我们象征着正义制裁,但绝非在每一个案子里,因为每一个案子根本无足挂齿,这种案子一天内就有几十个,社会进步时,它们连车轮上的尘土都不算,而你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载入法学院教材的判决书中。所以工作就是工作,你最好做好你的工作。”安灼拉停下了,路灯在车窗外交替闪烁,不断落在他的眼睛里。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
“这时那个年轻助手说了一番我不会忘记的话。”安灼拉说。
“别说了。”格朗泰尔虚弱地说。
“他说,”安灼拉轻声说,这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温柔,“您说的没错,我们的工作不过是司法和社会前进中毫不起眼的微茫一瞥,我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判决书上。但进步的命运是偶然写就的,就像罗伊[1]不知道她的起诉会引发怎样的波涛、人们一开始也想不到一间学校[2]会给对一种肤色带来什么。我想站在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案件里,而这么做的方式就是把每一个案件都当成那个案件。只有这样我才确信我站在进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