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来,让宽敞的袖子为她挡住风雪,再一回神,却见面前空荡荡的,而银瓶已经跪伏在了地上。
银瓶把脸埋在手臂间,可以尽情地让唇齿颤抖,“中堂这些年的恩德,我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今生没有机会了,只愿来生可以奉还一二。我已是有了夫主的,以后也没有道理再见中堂了,我替银瓶给中堂磕个头,愿中堂平安顺遂,富贵绵延。欠下中堂的银子,前前后后能有两千两,我——”
“欠中堂的钱,算到我头上就罢了。”
悠散的嗓子有腔有调,李延琮在暗处欣赏够了,适时顺着穿廊踱过来,看着伏在地上的银瓶, “哟”了一声,故意惊讶道:“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样子!还不快起来,看吓着人家中堂。”
他扶着她起了身,又去拉她的手,银瓶心底一阵厌恶,把手抽了回来。
可他第二次又去拉,这回她没有抵抗。
裴容廷浑身的骨头——连脊梁都被人抽完了——“釜底抽薪”似的,婉婉甚至没有说她爱上了旁人,而是干脆地,利落地,把他们所有的过往都抹杀了。
他从来不知道她也是杀人的好手。
李延琮的眼波在他苍白涣散的神色间流转,笑得春风得意,却还一副客气谦谨的样子,掖着手道:“我已着人打点银子,待会便会送到中堂住处,这笔账和朝廷无关,是私下与中堂另算的。不过……看中堂脸色不大好,不如改日再见罢。”
第50章
李延琮再见裴容廷,已经是三日之后了。为了淮安的漕运,那才是他此行下江南真正的目的。
不得不说,李延琮对他是真的颇有些佩服。
前儿眼看他虽受了那样大的挫败,出门上马都险些跌下来,可今日前来交涉,看着又憔悴了许多,却依然气度俨然,步步紧逼,实在称得上不辱使命。两人剑拔弩张了一个下午,争夺着一条看不见的底线,最终还是李延琮放弃原本了大肆敲诈的计划,商定了准许官船通过淮安府的渡口,不过所运军需的十中之一归他所有。
“中堂果然出将入相,腰里一把剑,口中一把剑,样样无往不利。”小厮递了新茶来,李延琮端起茶盏摇头,笑得意味不明。
对面裴容廷早变回了惜字如金的模样,淡淡的并不接口,起身便要告辞。李延琮不置可否,自顾自道:“中堂,有一句话想必你耳熟能详: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裴容廷理也不理,径自转身便走。李延琮笑道:“我并没有要挟中堂的意思。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你的了,不是么。”
这话显然是指前日银瓶自作主张,与裴容廷一刀两断的举动。由李延琮的嘴里说出来,带着淡淡的无奈与得意,“我知道,裴中堂不屑与我这等乱贼为伍。不过我近日听闻辽东的战局并不容乐观,入冬以来高句丽改守为攻,加之草枯水冻,梁军不适寒冬天气,冻馁而死者十中之四五。接连折损两三位主将,脑袋都被扶余贼砍下来悬在城墙外头。情形焦灼,朝廷必要再调遣新将接手,中堂以为,临危受命之人会是谁?”
这堂屋朝西,落日刺眼地照过来,红得发了白。可裴容廷脸上依旧是没有血色的漠然,仿佛人世的光照不在死人身上。
他提袍要走,李延琮给门上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随即拦住了他。
李延琮把指尖敲着案几,“我知道,中堂不怕死。不过所谓‘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也总得为明主而死,为国殇而死罢。我那弟弟算得上明主么,辽东的战事算得上国殇么?‘攘外必先安内’,崇文馆七岁孩童都学过的道理,难道季祯不懂么?”当朝皇帝的名讳叫做季祯,“那他为何还要不顾国匮民乏执意攻打辽东,中堂可曾想过?”
裴容廷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身子虽未动,眉头却略蹙了一蹙。
“因为五年前,我曾经领兵攻破西凉,拓展了一百三十里疆土。季祯心有不甘,仅此而已。”李延琮把手撑着下颏,闲闲吃了一口茶,吐掉茶叶梗,“我那好弟弟,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学了一身驭人的心机本事,却从来没正经受过一日皇储的教导,更没上过一天战场。辅佐他,风平浪静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中堂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罢。”
李延琮的语气轻蔑,却也并不过分。尽管先帝未曾立过太子,他却是最可能的继位者,这是合宫皆知的秘密。甚至不必提起他凌驾于其余皇子之上的待遇,单说名字——琮,八方象地,自古便为祭祀天地的礼器,亦有秉承祖宗基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