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悯两眼黑幽幽得盯着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年青女子,一时间有点恍惚了。他像是瞬息间回到了十年前。豫北大青山的崎岖山路上,漫天弥漫着黄土,他遇到了一个十岁小女孩。面对着如狂涛般卷来的马队,她同样是灰土布衣裙,衣裙整洁,面孔宁静,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坚定得看着前方的他。
——十年了,人生仿佛划了一个大圈!她又走回了起点,他也走回了起点!这是喜是悲?是真实还是梦幻?他恍惚间不能分辨了。
女子转过脸看到人们来到牢门口,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后她站起身理好衣裳走到了铁门前,隔着铁栏杆门向众人施了礼。平静地道:“崔大人来,是皇上或后宫下了谕旨吗?小女子恭迎圣旨。”
崔悯脸色微变,轻轻摆手,带着一丝莫名的歉意:“不,不是皇上和董太后下了御旨。是我个人还有些话问你。所以来到此处。”
“好。”明前面容淡定,眼光微闪,眼光依次滑过了他和旁边的三法司官员等人。她恭敬肃立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口齿清晰地说:“崔指挥使请讲,民女听着。”
隔着铁门,旁边有很多官员,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得站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伸手可及,又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一瞬间他们盯着对方都产生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这,这恐怕就是他们以后要终生面临的距离了,居然到了这样的结局?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最近时,是一同骑马逃出元熹帝的北巡行宫,痛苦得忘情相拥时;是一同身陷鞑靼军营的婚礼上,牵着手绕着火堆行走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最遥远时,是在北疆寒城大堂上为了李氏之死各持立场愤怒得激辩时;是在她失踪两年,远隔着两个国家都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时……
他们之间最亲近时、最遥远时、最仇恨时、最默默怀念时、心贴得最近时,心又离得最远时……都一一在眼中心中闪过。崔悯盯着她恍如隔世。
从头至尾十五年,已经渡过这么远了……
空气很压抑,气氛肃杀,人群最后的锦衣卫千户柳奕石轻咳了声,崔悯才猛得收回了目光和思绪。他有些犹豫了,还是极力稳住神,压抑着过于关心的口气,平静地问道:“我是来最后问你一句话的。明天或后日,皇上和董太后协商的裁决书就要下来了。在此之前,你的证词可有什么要修改的,或要补充的?我可以代你转交朝廷。”
明前目视前方,神情坦荡,张口便答:“多谢崔大人询问。我没有什么要更改的证词。萧五说的证词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会遵从皇上的任何判决,绝无它议。”
夹道两旁的官员和太监女官们都目光咄咄得看看她,再看看他。心生感叹。这个时候还来询问她有没有要修改添加的证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够藐视朝廷了。他把朝廷和后宫的御前会审当成了儿戏,把皇上董太后的裁决当做了一撕即碎的白纸了。这位号称要追求“真相公正”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私心也够鉴日月了!人人都有私心,他也没有例外,他是想劝这位小姐再添加修改些证词,扭转些形势吧。他对她倒是真的很有情意啊。
这位小姐也够坚定无悔的。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咬定了不再更改证词。她就这么信任叛国的萧五的证词吗?就这么坦然大义、落子不悔,不怕成为被斩头流放的劫匪女吗?她的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是无比的苛刻啊。
——这年月,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所期盼的东西总是远至天边,还将越去越远……
崔悯眼光沉沉,面色也越发阴郁凝重了,心也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太多表情,似乎在艰难地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还是觉得肝胆俱裂,快忍受不了这个躁动的世界了。他静静地站在铁门外,压抑住心情,平静地说:“好,我明白了。另外还要通知你一声,萧五已死了。我派人收敛了他的尸首。内阁大臣们和宫里的王太后痛恨这贼子,要把他暴尸示众挫骨扬灰。向天下宣告这个抓捕先皇叛国求荣的恶贼的下场。我命诏狱的忤作检查他的死尸时,却发现他身上好似染上了北疆特有的风寒疾症,有传染性。我便做主禀告了皇上,为了免得将疾症传染进京城,就一把火烧了。没有留下尸体。最后收拢到的骨灰也就地深埋。等到事毕再处理。”
明前抬眼看他,半晌后她低下头,在阴影里遮盖了自己的表情。她向他郑重地道谢:“一切都按崔大人的意思办吧。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过去的殊荣和耻辱也都不必在意了。烧了也好。”话语简单,声音微梗,内心的悲凉却是藏不住的。烧了总比暴尸街头千刀万剐好,崔悯又重重地得罪了满朝清流文官与王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