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白桥的印象完全取决于走的是哪扇‘门’进入它。
亚历山大在拉上窗帘前看了一眼,虽然航速不快, 但远处那一大片灰白色已经看不到了——外人可能把那片白误认为是岸边钙化的礁石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些是一大片密密麻麻, 遮光蔽日的低矮屋顶。
用屋顶来形容可能不完全恰当,毕竟大部分建筑都是歪歪斜斜搭起来的棚子,年久失修, 要是不巧有几条野狗在附近打架冲撞, 不小心碰到腐朽潮湿用以支撑的细木头, 就很有可能让整个棚子轰然倒塌, 把躺在里面饥饿得连□□的力气都没有的老人压死。
然后等待个三五天, 会有人把那堆废墟连同尸体一起拖走,由另一个‘家庭’在原地搭起棚子,等待二十年(或者十年)后再次重演历史。
“你不是刚回去过吗?‘天堂岛’。路易站在书桌边, 低头仔细戴好一只手套, 那手套做工很精细,但更为出奇的是它的材质——不但又轻又软又薄,还极其有弹性,需要费力一点一点把它完全拉扯开才能戴上,完成后会贴合得仿佛手上第二层皮肤,把阻碍行动的不适感降到最低。
亚历山大检查好窗帘后才过来帮他, 闻言抿了一下唇。
大陆对白桥的印象无一不是灯红酒绿的销金窟,无法无天的罪恶地带, 能满足所有幻想的神奇之国, 但很奇异的是, 来过白桥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忽略了白桥的另一面:拥挤、肮脏、贫穷、苦难和疯狂。
这些名词同样来自白桥,数不清的穷人仿佛永不疲倦的工蚁,在这个一掷千金的地方攒起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蚁巢,就是刚才亚历山大目光所视的地方。
那个贫民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天堂岛。
那里并不真的是个岛,而是一大片破烂拥挤的棚户区,是白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切被它身边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遗弃的垃圾和一切没有资格踏入那个世界的人事物都能在天堂岛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它的边界很明显,甚至没有围墙将两个世界做出区隔,但这种泾渭分明的共存模式差不多从白桥成型的那一天就已经存在了。
天堂岛这个名字是第一代居民取的,至今还依稀能感觉到他们放置于此地,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积极意志,但随着时间流逝却变成了整个白桥疾病、贫穷、困难的集中地,不过天堂岛的居民依旧愿意这么称呼它。
亚历山大就来自那里。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亚历山大轻轻拉直一只手套指管,好让路易的指尖完全触碰到顶端:“那里变化太快,我已经不认得进去的路了。”
而且天堂岛也不会欢迎亚历山大这样的人。
岛民们有一种本能的嗅觉,能敏锐判断出每一个来客的身份,他们也许表面恭敬畏惧,但会从灵魂深处发出‘这是个外来者人’的警告,哪怕亚历山大曾经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也一样。
“法希姆告诉过你。”路易不以为意地说,拿起第二只手套。
作为路易的助手,亚历山大绝少能享受到什么假期,少数空档都来自路易要回福星市的时候,亚历山大通常会因为扫尾工作比他晚半天到一天出发,其间偶尔会有几个小时到空档,就会去看一眼天堂岛。
法希姆把他从白桥领走的那一天,曾经站在路口对他说:“再看一眼你的老家,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的亚历山大的脑子还不如一个桃核大,根本不知道法希姆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散发汗臭味的邻居们也都远远看着他,眼神都是不舍。亚历山大觉得法希姆不懂,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等自己有出息了,他们一定会激动欢欣地穿行巷尾,大声转告,然后一起用他带回来的面包和火腿开宴会庆祝——但后来事实证明法希姆是对的。
当他穿上体面的衬衫,剪掉头发,学习使用餐具和读写的时候,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因此被不断冲刷,等到他站路易身后,有能力平静看待所有威胁的时候,他身上所存在的天堂岛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的烂赌鬼父亲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失踪,大家都认为他被债主扔进了博纳底河,而他母亲神智不清,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更别提认出亚历山大是谁——现在即便他带上最好的酒和肉,那个故乡也不会再认同和接纳他。
“是啊。”亚历山大为路易理了理领口,一片白色很心机的若隐若现:那是他很努力包到脖子上的纱布。
在白桥里示弱是很罕见的行为,亚历山大不太确定路易想要通过伪装受伤获得什么,不过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没有对老板的决定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