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芜发问:“为何易乞君如此笃定?”
易乞道:“如果那个蚀阴师针对的是阑晕,那今天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说完易乞看向月偏明,在得到月偏明首肯后很迅速地跳上同一树枝桠,坐在苏幽脚后一寸的距离也闭上眼睛。
其他人也各自找了个舒适的憩息地,小辈们识趣的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乐引以顾怀为中心,梦边城以稗苓为首,宸水垒以孙辛坚为帜,按理说陈洗俗的辈分还不足以与月偏明崔梦前等人平起平坐,但作为新任垒主,与小辈坐在一堆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他只有不尴不尬的同大法宗围在一起,相对无言的守株待兔。
姜亦幻则是个闲不住的,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他开始百无聊赖的找着话题:“苏老,鬼道士是怎么死的?”
苏幽眼睛都没抬一下:“不知道,他没跟我汇报。”
姜亦幻看向顾怀,顾怀摇摇头看向月偏明,接着姜亦幻也看向月偏明,其他弟子也十分感兴趣,一脸吃瓜像。秦芜当时不在场,也饶有情趣的看向月偏明,陈洗俗似乎不感兴趣,闭着眼假寐,而崔梦前只是看着索桥,自顾自地回忆着什么。
月偏明本不想说,又不忍心驳了一众小辈的面子,慢慢回忆着:“那时我师尊,也就是空同仙尊和荥宿仙尊在追踪鬼道士,得知他在此处炼化邪畜,就带着一众法宗赶到了此处,那时我已经当上了乐引大法宗,而荥宿仙尊也离开乐引到了梦边城,我本以为他和空同仙尊闹矛盾,此战他会袖手旁观,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崔梦前看着铁索悠悠的说:“对啊,他还是来了,不管我如何劝阻,他还是要来,空同仙尊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师兄,还是挚友,更是知己。得友如此,何其有幸。”
月偏明接着说:“当时得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赶了过来,当然还有廉纤雨,还有一些下阶法宗,他们也只是来凑热闹,那时候,谁不想看看这场旷世之战。我记得鬼道士就站在青率铁索的中央,看着我们这些人,还噙着一丝笑意,手中的拂尘在山风中翩翾,那时也像现在的好天气,他那样站着,竟不像是个杀人无数的狂魔,而只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
月偏明的目光移向索道中央,光影流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他看向每一个人的脸,不管熟不熟识,也无论地位高低,他都一一看过,只是在看向廉纤雨时停留的时间更久,笑意含得更深,似是安慰,又像朋友间打着招呼。直到鬼道士与月偏明对视,几秒后看向了踏向青率铁索一端的空同,很热情地招呼着:“没想到啊空同,你还挺会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嘛。”
空同避而不谈:“荪敛霏,我同样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只是你越陷越深,你的才华如果用到正地方,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数万福祉,可你不知悔改,残害多少无辜。”
空同看向他,忽然就想起了他还是孩童模样时,来到乐引学艺。那时的他眼里全是光芒,他初来乍到,却学得极快。那时的空同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学徒,那时他和荥宿正云游在外,只是在回乐引时匆匆见过一面,至于他在哪个法宗门下修炼也记不得了。
那时空同回来布教,全乐引的学子门人皆趁着这个时机来听课。这是荪敛霏给他记忆最深的一次,也是在那一刻,空同认识到此人必成大器。
阳光闪耀明虚,石柱压在空旷的场前,浩浩汤汤的学子静坐在场中,阖眸竖耳,凝神细听。空同与荥宿跪坐于石阶之上,威严矗立,连同披在身上的品蓝莲片银缎也染上了一丝不苟的气息,端庄整洁,没有一丝衣痕褶皱。整个开阔的场地间,连空气都是肃穆庄重的,喘息悄然,落发可闻。
唯有空同的声音如尘风万里的晴空,如鸿毛,似飘雪,一抔一抔,洒在人心上,落在积尘上,浮在烟波上。搅不破苍茫,探不清怅惘。
“多年前,曾因好茶所结识一名志趣相投的友人,相谈间,一见如故,说起世间见闻,混沌初开,人心惶惶,贪念渐起,为了寻得珍宝,皆铤而走险,剑拔弩张。故人问道,竟不知是什么珍宝值得这样多人争相夺取,说来实在感兴趣。故人问我,是否要一同去寻。”
“我摇摇头回他,劝到,珍宝之所以珍,无非在于它的稀少,且趋之若鹜的人很多,供不应求,才显得弥足珍贵。所以,珍宝其实并不珍,甚至于你早就有了比起这个珍宝更加宝贵的东西。故人摇摇头,道世人皆知,空同无欲,仁义携任,心存天地。哪里会知晓民世疾苦,又怎么会懂人心?”
“故人说我自在山峰,便以为所有人都会仰望峰顶,却忘了在谷底的人,如何遥望,看见的只能是山腰。至此,故人拂袖离去,经年未见。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已是物是人非,昔日少年儿郎,贪功名,求利禄,擅奉承,误歧路。而后多年,无事重游旧地,经过与故人手谈之地,诸多感慨。”
“围绕方寸兜兜转转,转角见,但见银发须须,垂暮白头,一人傲立,依稀间方可看出故人当年风骨模样,实为畅怀。故人徐徐转头,纹路在面颊浮现明锐,眼眸间戾气纵横,是为老矣,只是隐隐一笑,还辨得出曾经年少,唏嘘不已。”
“故人但见是我,浅浅一笑沧桑尽显,我也同他点头示意,他道,空同,那个珍宝,我已然找到。我只是浅浅回答,恭喜。故人眼眸低沉,沉默良久,而后悠悠回我,恭喜不必,只是现在想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为了寻得它,也舍弃了良多。我不语,只是看着他,他垂头沉吟,问我,空同,你说,月下倒影,究竟是不是我的?”
“他的问题在初听时只是奇怪,我怔愣间回答,是。他徐徐摇头,你错了,影子一直是我的,可我却不是我了,那片影子,亦不再是我。我惊讶于他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思索间听到他言,想必你也听说,我为了寻得珍宝,做了很多事,甚至有些事是我曾经唾弃的,鄙夷的,嘲讽的,但空同你可知晓,贪念一旦扎根,欲念作古,终日痴心妄想,最终成了心魔,不达则亡。我拼尽心力,披荆斩棘,终于得到了令我魂牵梦绕的宝物后,我才恍然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春雨过后的一叶茶。那时我还疑惑,难道世人争相追逐的珍贵之物,只是一片茶叶?”
“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知晓,那不是一片普通茶叶,我得到的是陌上人不归的柳叶焙制成茶,柳露斑斓,照着内心深处最期待的路,路上的行人,一身漆黑,默不作声,前路漫长,不惧迷茫。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踩着的影子,终于领悟,原来传说中的珍宝,只是我和你曾经山顶共品的香茗而已。原来,只是好茶的初心,而我所剩初心,唯一点影子蕴藏,只有它留下了曾经那个懵懂少年,那个对茶有着一腔赤诚的少年,那个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它将年少的我与现在的我奇妙的揉合,在我如今腐烂不堪的灵魂中透出丝丝联系。”
“他同我说完,神色悲戚,终于感叹,你说的对,我早就拥有,后来种种,渐行渐远,最终寻得,始料不及,然而,我却终究不可得了,等我知道时,已经太迟了,太迟了,挽救无果,是我当初没听你的话啊,空同,真可谓自食其果。”
说罢,空同浅浅的扫了一眼台下专注的学子们,问道:“之后,这位故人与我再未相见,留下我至今勘不破的心境,也请大家探讨一二。如果说初心难守,那还有守下去的必要吗?”
场上的人大多发出同一类声音:“那是自然,我们所学不过就是为了使得世态清明,这是初心,不管有多难,也要守。”
或者有些人默不作声,心里暗暗较量,但似乎场上没一个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忽然,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出现了一个小的可怜的人影,他的声音青涩却倔强:“嘴上说着要守住初心很容易,可若是回望发现或许这世间并不是我初心所想的那样,那当如何?”
空同微微抬起眼眸,稍稍立起身朝人群之后看去,引得荥宿也跟着侧目,几乎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他,等着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分场所的人出丑。空同只是道:“世间百态,道不清是非对错,亦是常态,无需介怀。然,心中大道相存,就算藏于后土,身陷囹圄,道在前方,便不是一片虚妄。”
他的回答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成天将大道仁义挂在嘴上,那才是虚妄。”
在场的人被他的这一番言论惊的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暗自揣测究竟是哪个法宗门下带出来这样不要命的弟子,胆敢当众顶撞空同仙尊?
而处在风头浪尖的空同反而并不生气:“或许你说的对,但我始终相信,人性本善,修大道,全大义,初心不改,风华依旧,便没什么可以担得虚妄二字了。”
“虽然我并不认同,但我也希望不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声声没落在空旷的角落。
空同抬头扫看:“能够做到不负二字,也算极好,孩子,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