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盯着脚下木棍,沉思片刻,提脚把裹着木棍的布料一提,那件小衣裳便翻了个面,露出后头一张符纸。
楚空遥踱步过来,撕下符纸看了看,上头不过是随便写了个人名,编出了生辰八字,便用最粗浅的偃术造成了人偶。若在平日谢九楼兴许会警惕三分,方才那场景,分明是有人暗中作乱,猜准了他不会防备。
“我瞧瞧。”楚空遥凑过去看了看谢九楼颈下伤势,轻叹一声,“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再往里一寸,我都能给你就地办席了。就近找个医馆吧。伤成这样……最好别叫你那位看见。”
谢九楼拉起衣领捂住伤口,温热的鲜血很快浸透几层衣料濡湿他掌心。
跟着楚空遥慢条斯理走了一段,谢九楼忽将手搭在对方肩头,两眼开始逐渐发黑:“你想吃席……可以直说……”
话音未落,一头栽在楚空遥身上。
他合眼前,忽见后侧方街角处,有人蹲在墙后,只露出半张脸,冲他冷冷一笑。
第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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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空遥属实没想过谢九楼会晕得这么快。
就刚刚那一刀,换三百年前,谢九楼挨完再飞身上马跟人干一仗都不在话下。
想来还是闲了太久,练功的活计虽没落下,到底比不过真枪实干来得强身。
好在包扎得及时,到底是穹境的刃,底子在那里,加之身边照顾的人是楚空遥,不过晕了小半个时辰,谢九楼便悠悠转醒。
“这衣裳是要不得了。”楚空遥把他扶起来,“找家铺子换一身吧。”
谢九楼颔首一看,确实是穿不出去了。从领口到胸前,血迹由深到浅,晕完了起码海碗口那么大一片。别说见提灯,就是这么走出去,都怕有人会吓得直接报官。
谢九楼盯着这身废了的衣裳,心中一怅:早前儿提灯才夸了好看来着。
二人进到一家成衣铺,谢九楼一打眼,就瞧上挂壁的一件鹅黄袍子。
那袍子料子染得极好,既不过亮,也不暗沉,穿在身上淡雅得很。真如提灯所说,鹅黄虽挑人,却也衬人。谢九楼很喜欢。
才从里间试了出来,楚空遥见着他,倏忽一愣:“上次瞧你穿这颜色,还是十七岁那年打马游街的时候。”
那年谢九楼率领七万无镛将士凯旋,兵马尚未进城,天子的封赏便已送到跟前。
无镛城主的身份已是位极人臣,再加一个五陵王的封号,整个娑婆,能与谢九楼比肩者,除明月天子,再无第三。
那时的他风头无两,复命次日按旨游街,前一夜天子特意挑了件鹅黄云锦箭袖袍送到他那处,要他二早一定穿上,他却惶恐。
他的名字本为先帝所赐,取数中最大之“九”。这本已逾礼。加之先帝膝下八子,他比最小的皇子只晚出生不过一日。
母亲临盆那夜,谢九楼啼声未落,先帝的贺礼已先行送达,一起送来的,还有那道赐名手谕。
望子扶摇上九天,信杀高楼寒。
先帝写这话、赐这名的用意已不可知。只是谢九楼出生后那十年,先帝安在时,曾高达三次出都游玩,其中两次都由无镛城接驾,再论其他,平日更是动辄召见谢九楼,命他入天子府受先帝亲察功课,其宽恩厚宠更甚于先帝亲生的八位皇子。
数年来府中民间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偏偏继位的六皇子自小与谢九楼亲如手足,袭帝之后对无镛城的隆恩只比上一位给的更多不少。
谢九楼再怎么守拙藏愚,也挡不住天子府吹过来的风。
他的名字已是招摇,偏偏那年天子再赐封号“五陵王”九五九五,娑婆百万苍生,有资格承这两个字的却只能有一人。
天子……天子……
谢九楼忽意识到自己想入了神,赶紧冲楚空遥笑笑:“难为你,还记得我那天穿的什么衣裳。”
“我能不记得自己那天喝的什么酒,踏的什么楼,又蹬过哪匹马,可一定记得那日五陵王是何等风光。”楚空遥眉眼一弯,调侃道,“天子城的花,一开一年,都怕王爷不能过京赏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