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女孩,她从小热爱写作,她与她的妈妈相依为命,可她的母亲不爱她。她把对温暖的渴求埋藏心底,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愿望和忏悔。她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妈妈不爱她。
“为了能赢得母亲的关注,她努力学习,考试成绩是班上前三名。她的母亲依然责怪她不够努力,小女孩说,‘我考到第一名妈妈就会笑了。’某天她的愿望实现了,当她拿着满分试卷一路狂奔到家。家里的门窗紧闭,她犹豫了一下想敲门,屋内传来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的笑声。她明白了,她的家里来了一个妈妈喜欢的叔叔,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直等到夜暮降临。那天她的妈妈露出少见的喜悦,给了她几块钱让她买晚饭。她伸长手臂要把考试卷递给妈妈,妈妈嫌她破坏气氛,把她的试卷撕了,并且警告她不要打搅自己。”
“成年后她的母亲不断找她要钱,声称是养育她的回报,如果不照办她的名誉和地位也将毁于一旦。女孩忍耐了,每月为妈妈的贪婪高额付费。有一天无法忍受的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一些话,‘我经常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的母亲变成怪物吞噬我的血肉。我害怕无法餍足她的欲望,有一天从悬崖上滑坡到山底。我祈求上苍听见我的呼救声,不被万魔吞噬。’”
“你讲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个女孩可真是让人心疼。”于楼珈仿佛出于同情地说,她的眼眸是看不见内容的深潭。
费泽成架设出故事的多重结局,他沉浸在内并得出如下结论:“人是奇怪的生物,他在酣畅淋漓地倾吐完毕之后,酣畅的愉悦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联想秘密为外人探知的懊恼,和为方才的莽撞心生羞愧。适才吐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化作扎到自己身上的长针,令他寝食难安。秘密被掩盖永远比吐露之后的懊悔有意义得多。据我所知她的母亲死后,给她带来的后患依然迫使她活在重压下。”
于楼珈不屑置辩又不能坐视费泽成的寻衅,她说了一席令人琢磨不透的话:“人们倾资揆构未来,并给了许多期望。期望值高于对方的馈予,难免会有失望。爱情、亲情、友情我们无不在枷锁之中,谁能轻易放下,做到独善其身?”
“令我好奇的是你怎么得知她拼命掩盖的秘密?人们记日记不是掩盖想要吐露却又不敢吐露的真相吗?”于楼珈停了一会儿追问,“你追踪了她?用非正常的手段窃听她。”
“我是在黑市里买到的她的日记本。”费泽成回复得颇有些奇异,她琢磨他的双眼背后潜藏的种种谎言,她从他的眼神里没有看出欺骗,这便匪夷所思了。
费泽成和她从音乐絮叨到人生哲理,于楼珈没有太多的兴趣和他闲聊,如她之前所述,她有条不紊的作息时间被费泽成的造访打乱,与时间一道紊乱的是她的逻辑思维。
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走掉一天的42%,若是常人今天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于楼珈不一样,她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只要滴一滴机油,通上电她会永远不知疲倦地运作。
费泽成走后,于楼珈走到白桃妖精旁,刚才一直努力维持的坚强瞬间崩塌,她喜欢一切不知名的花卉,好比是寓意她自己:虽然芬芳出身贫贱,她生长在贫瘠的土壤里作花结籽。她也是相貌平凡的青虫,终有一天她破茧成蝶。
她急忙走进书房,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出一本蓝硬壳封皮日记本,日记本同样上了锁。电脑桌上有尊黑色长发、黑眼睛的跳舞娃,她抓起跳舞娃逆向拧了几圈,跳舞娃打开了,底座里藏有一把钥匙。
她用钥匙打开锁住的日记本,于楼珈一页页翻看:页数是全的。于楼珈松了一口气,于此同时的是她的心湖扩散的疑问?费泽成是怎么知道她日记本里的内容?
难道他是跟踪狂和偷窥狂吗?
于楼珈想到这里,紧抓日记本的手紧了几道力:“不对,日记本没有动。日记本上锁了一把锁,它没有遭到破坏,他是怎么知道她的日记本里的内容?他之前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她的住宅。”
不错!费泽成叙述的故事里塑造出的小女孩正是于楼珈本人,年少时的于楼珈羞于启齿自己的经历,把它吐露进日记本里,如果到了无法承载阴影、被它主宰的那一天,日记本也会被投进篝火,让秘密永久地消失……
第 9 章
费泽成说对了一件事,于楼珈的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但他不可能知道段美琪不爱孩子真正的原因。于楼珈与段美琪没有血缘关系,她不是段美琪的亲生女儿。于楼珈在襁褓时被扔到段美琪家门外,那时的段美琪刚刚失去一段爱情,她的爱人卷着她的嫁妆和别的女人走了,他留给段美琪唯一的礼物是他们的孩子。
段美琪没有让负心汉和他的新欢好过,她堕了他们已成型的孩子,还未康复的她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敲开他们的门。她怀抱一个布包,布包中裹住的是一个带血的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扔到他们身上,朝他们脸上吐口水骂着最恶毒的脏话,她诅咒他们看不到早晨晨起的太阳,诅咒他们的孩子不会活到成年。负心汉的新欢吓得着实不轻,她缩在门角不敢大声说话,四肢抽搐活像发了羊癫疯。负心汉见心爱的人惊怖得失去常态,愤怒地责骂段美琪的失心疯。曾经相爱的人扯着彼此的头发发泄郁结已久的仇恨,两人手脚互抡揍得双方鼻青脸肿。围观的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看了出经典的“背人/伦/禽/兽行”剧目。
段美琪的复仇成功让负心汉身败名裂、婚姻不保,自己从此不孕。在一天大雪纷飞的早晨,段美琪的门被人拼命敲打,她推门不见人影,台阶上摆放竹篾编织的长形挎篮和躺在篮子里哭泣的婴孩。段美琪低头看了婴孩许久,她环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街道,远处冻僵的树枝,低着头走过去的寥寥数人,天与地没有尽头,奔逐远方的是不知何时添繁清幽梵叶的枯寂:灰白而且愚昧。
她把孩子抱回了家,她以为流掉的孩子回来了,是老天爷见她孤苦伶仃派遣落星者陪伴她,段美琪给孩子一个姓名,并冠以那名负心汉——她前夫的姓氏,她用毫无干系的姓氏悬拴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她极致地憎恨于楼珈的假父,同时又纠葛无法放下的情感。段美琪的前夫与段美琪分道扬镳三年后不幸溺水身亡,他老迈的双亲远在北方老家,儿子在世时任用恶意刺伤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心被他的不孝掰碎,与他断绝来往;他的新欢早已另投他人怀抱;昔日看热闹的邻居原就不明真相,过去种种化为尘灰抛洒进时间的长河中。
孩子的名字叫于楼珈,她于严酷的冬季来到段美琪的身边,她请街头摆摊的算命先生赐予孩子吉利的名字。
先生五指乱掐说:“‘珈’字属木,女孩冬季出生,冬季万物皆眠,用‘珈’字寓意春枝繁茂,大吉!”
她选用“楼”字,要春枝高悬,凡夫俗子无法企及,只能遥盼。于楼珈是再生的她,她也是段美琪的第二生命。她对孩子的期盼因日后的堕落化为乌有,她渴望被爱,又糟践于楼珈对她的爱。她把自己对爱情的绝望潜化成咬噬自己意识的永暗,到了夜晚她一遍遍被黑暗驱赶,她模糊地觉得黑夜里藏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恶魔,他要撕碎、摧毁自己。有一天段美琪为了躲避萦绕心头的恐惧,她吞下了过量的安定片。她被发现得及时,年幼的于楼珈发现到异常,打急救电话到医院,段美琪洗了胃,却也更加地暴虐,她自认幸福与她绝缘。
尽管于楼珈不是段美琪的亲生孩子,可她没有幸免“遗传”到了母亲疯癫的基因。她从小到大目睹妈妈太多次的狂躁、抑郁,感受她一次次掉入爱情的漩涡,或者籍由它麻痹自己。她的养母段美琪没有自己的价值感,她是平凡的芸芸众生,挣扎在活着的及格线上。她把自己的不幸、痛苦发泄给了于楼珈,在她的身上留下虐待的痕迹。
于楼珈第一次被发现异常是她对自己长期处在同学讥嘲的反击,她的同学大抵都知道她拥有一个怎样廉价的母亲,一句调笑的话便能换走一夜狂欢。优异的学习成绩无法抵消旁人加诸的凌/辱,人人有份充当他人品性的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