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没什么人,只零星能见到卖油饼豆浆的和卖报的,兴许是今日风里夹着黄沙,就连拉洋车的都格外少。艾登沿着旧运河走,他步伐不快,帽檐压的低,偶尔抬眼,那双无限接近纯黑的眼睛总是透出锐利的光,像捕猎的鹰。当他能轻易望到枯枝黄叶下的圣玛利亚教堂尖顶了,天也差不多大亮了。他从深灰色的西服背心口袋里拿出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针还未指向八。艾登继续往教堂走,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多。
有穿着时髦、姿态高傲的法国外交官夫妇,还有一些汇丰银行、花旗银行的银行家们,他们是很少主动跟艾登说话的那类人。有托马斯酒吧的老板托马斯-施瓦茨,这是个德国人,在北平城里住了快二十年,中文说的极好,是个中国通。艾登知道不仅德国人,就连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什么事也都喜欢找他。还有使馆区里咖啡店、面包店、邮局的老板、员工,以及经常出入使馆区夜总会、西便门跑马场的一些家伙们……
礼拜结束后,艾登从后排的座椅上拿起帽子缓慢起身。哈利-柯纳神父周遭围满了人,艾登没有过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前排的一个穿着灰蓝旗袍的年轻中国女人身上,他在合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她那时却是像个顽童一样在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想必是不会唱的。现在,那女人正在跟梅兰妮-泰勒,泰勒面包房的老板娘闲谈。艾登始终盯着那女人,终于,她往他这边侧了侧眼,很不明显,且马上回到了她的谈话中。
“好久不见,艾登——”
艾登猛地扭过头,是托马斯-施瓦茨。托马斯的个头在德国人里绝对不算高的,只有五尺九寸(175)。他年轻时那头漂亮的纯金色卷发早已失去了光泽,蓝玻璃似的眼睛也愈发浑浊,据他自己所言他明年就六十岁了,依然不打算回德国。他常常跟艾登说中国才应该是埋葬他的地方。艾登第一次听到时想,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想要客死他乡,听多了难免感慨他乡与故乡有时是很难分清的。托马斯还喜欢跟艾登说中国人喊他黄毛鬼子的事,语气多变,有时气愤有时困惑,有时还有些自得。艾登的反应则如出一辙,就是没反应。
这俩人相识多年,即便不在教堂碰到,一个月总会在别的社交场合见上几次,反正艾登时常去托马斯酒吧,他除了喜欢那里的酒,也喜欢那里的消息。
此时德国人的蓝眼睛里透出了鸡贼,他顺着艾登先前的目光瞄了一眼,咧着嘴用又地道又古怪的中文问候:“叶莲娜怎么样?还有你家那小子——”他实在记不住艾登家那个混血小子的中文名,又不是每个中国人的名字都像艾登似的。
“沁东,艾沁东。”艾登接过话,他知道托马斯记不住名。艾登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他总是这样,不苟言笑。“他们去天津看望叶莲娜的朋友琳达了。”艾登又简单补充了句。
托马斯装作关切地点头,马上鬼鬼祟祟地碎语道,“我听说你们找到了叶莲娜的母亲,老夫人在英国,是吗?”他说着夸张地眨眼,“我还听说你接了个活儿。”
托马斯说话有点喜欢刻意模仿北平的口音,但他的儿化音艾登向来是不敢恭维的,只是艾登也懒得纠正自视对中文和中国文化了如指掌的德国人。艾登没回答托马斯的问题,而是看着托马斯的眼睛低沉着嗓音问:“那个女人,那个中国女人,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托马斯再次往前排望去,那身姿妖娆的中国女人还在与梅兰妮聊天。“别这样,哥们。”托马斯拍了拍艾登的肩膀,学着中国人的模样揶揄,“你是中国人,她也是中国人,你能来,她不能来吗?她想来教堂,她想与上帝对话,那都是她的事。”
艾登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托马斯。
“好吧好吧,我只知道她英文很好,是教画画的老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又来了一批新的传教士,他们想要学中文,所以神父从上个月开始请她过来帮忙,你可有一个月没来了……真的,我向上帝发誓,我只知道这么多。”托马斯的语气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向拿艾登没什么法子,这个年纪轻轻的神秘的中国男人总是有让人说话的本事。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足够威严。
梅兰妮这时忽然走到了他们身边。“艾登,真高兴见到你。”她蓝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光,半晌,才转向另一个男士,“施瓦茨先生。”
两位男士都欠了欠身。“泰勒小姐。”
“昨天叶莲娜来我的面包房跟我说你有了一个新工作……”梅兰妮-泰勒兴奋地说。这位面包房的漂亮老板娘是法国人,在北平城里待了快五年,中文说的依然磕磕绊绊。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纪,看样貌三十岁是有的。她一直是单身,有传闻说她在法国是有丈夫的,也有传闻说她丈夫死了她继承了财产才来了中国。
托马斯朝艾登那张死人脸耸了耸肩。北平城里统共只有这么多外国人,有时候是真的没有秘密可言,再加上艾登的白俄妻子叶莲娜从来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梅兰妮继续兴高采烈地把从叶莲娜那里听来的转述给叶莲娜的丈夫,托马斯-施瓦茨不着痕迹地吹了口气,心里感叹这法国女人实在不能更蠢了,她的面包房究竟是怎么经营下去的。
艾登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他随意扫了一眼教堂,尽管他知道那女人多半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