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密境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

地上铺着漆黑的砖石,壁上绘有狰狞的神兽獬豸,靠东面有一层阶台,阶台上铺席,席上放置有凭几坐垫。

阶台正中赫然有一张云雷纹大案,由整块的铁力木所制,漆黑光亮,厚重犹如青铜,极为显眼,大案上搁着竹简卷宗和一些刑训用具。

作为寒狱的官署,有时候兼带审问人犯,这些刑具是为了起到威慑人犯的作用。

杨拓平时就在此办公,大案后有一排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历年的卷宗,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和公务繁忙,杨拓还常常把竹简卷宗铺叠在铁力木大案上。

当杨拓急匆匆进来见驾时,大案旁的青铜熏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武帝正站于案前,低头翻阅着案头的卷宗文书。

“萧暥呢?”他问,

“就要带到了。”杨拓恭敬道,“卑职这就让人去催……”

“不急,朕等他。”皇帝道。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等了萧暥八年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此时,萧暥手脚都箍着沉重的镣铐锁链,他走不快。从监舍到官署短短的七八百步路,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寒狱里阴冷幽暗,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了。

庭院里,落叶飘零,秋风起,拂动他单薄的囚衣。

他走得很慢。他想趁机晒晒太阳,祛一去狱里阴潮透骨的寒气,也再看一看阳光下大梁城清爽的凉秋。

今后又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了,又或许看不到了。

铁镣拖拽过青石地面发出冷硬的声响,阳光耀眼,他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北雁南归。

他忽然想起来,多年的戎马倥偬,他都记不清永安城的秋是什么样子了。

江南的秋不似北方般凛冽肃杀,几阵连绵的秋雨后,湖面波光粼粼,斜阳照着残荷,长堤上秋风渐起,黄叶飘零,风中传来卖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日落城门关闭前,他纵马踏过长堤,总会驻马柳下,俯身从姑娘的竹篓里买一份香甜的藕花糕。

如今秋风又起,湖畔残荷冷落,长堤上依旧传来卖藕糕姑娘清甜的嗓音,只是当初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犀金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玄衣上。

萧暥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地将它摘下。

和他同行,终究是一条前途莫测的险路。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