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何,大抵是因为不必再装模作样和切实放松了下来,所以庄篁的面容显得比之前的故作诡秘要好看许多,上下轻轻打量了庄清流一会儿,语气也变得十分温柔地冲她说道:“之前你在碧波粼之湖醒过来,我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但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来得及。”
“……”
大抵是和祝蘅一样,心底对母亲和师父的热忱都被这些年以来数不清的算计耗尽了,所以庄清流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宛如海水倒灌般的大雨,开口道:“那时知道我在湖里醒了过来,故意出主意让裴煊去栽赃我的人不是你吗?”
她话落,在几乎连成了雨幕的浑浊暴雨中看不清庄篁脸色如何,后面边角的裴煊倒是忽然有些尴尬惭愧地低了低头。
无边滂沱的雨水敲击着湿润波涌的山野,持续发出雷鸣般的响动,庄篁并没有生气,反而五官隐约现出些许柔和,声音清晰地穿过雨帘送过来:“如果你是气这些事情,师父跟你道歉。蘅儿也一样,这些年无心顾及你们,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裴熠简直第一个被气笑了,上前刚毅地迈出一步,凛然询问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扯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握剑的手挥起,囫囵一指,“你如今这是要灭世吗?!”
“区区人族,也敢称世?”庄篁忽然睥睨地将目光落在了他头顶。
裴熠稍哑然地被她说得顿了一下,却仍旧认真道:“那你的意思,想将我们人族灭绝,让别的种族取而代之?”
“人族是你们的人族。”庄篁深深看他一眼,“你要我站在你的角度替你们着想吗?”
裴熠一下彻底失声,这已经是不同种族的对立了,在打不过的前提下,说什么都没有用。
一袭白衣,面容白皙清秀的兰颂抬眼,语气平静道:“万物繁衍更替乃是天生规律,顺其自然不好吗?”
庄篁抬手,隔空伸手一抓他:“那你呢,现在也顺其自然,死了好不好?别人也不必救你?”
兰颂不知道是不是被攥住了喉咙,并没有再出声,庄清流这时侧头张手,同样隔空将他扯了回来。庄篁并没有坚持,自然而然松了手,撑着伞慢条斯理道:“顺其自然,是应其质做到所有能做的,然后安心去等待它变化,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她一下就好像把话说完了,于是气氛又冰冻一般地凝滞了下来。
在万人之上的仙云之巅站立久了,可能仙门的人都忘记了如何短暂地折腰服软,所以一众人中只有小辈的梅思雩嘴最乖,模模糊糊地看着庄篁孤绝的身影,连忙上来哄她地缓和气氛道:“可是前辈,无论何时何事,晚辈斗胆觉着都该祸不及父母家人——所以我们仙门闯下的事,也该由我们仙界来承担解决,至少不要波及到无辜之人和普通百姓啊,您先放过他们再说吧。”
庄篁微微扬起眉,冲他道:“人类不过从莽荒山野的猴群中走出,你们长久以来一点点侵蚀整个世界地盘的时候,可没在意过被自己除掉的生灵是否无辜。”
梅思雩抿抿唇,顿了下,仍旧温声有礼道:“前辈……这是生灵繁衍发展的本能,何罪之有呢?”
“何罪之有?”庄篁笑起来,只是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们有繁衍发展的本能,我们就没有求生的本能吗?”
梅思雩卡了壳:“这、怎么说呢……”
“不必搜寻一些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话术怎么说了。”庄篁面容平静道,“只是很简单普世的道理,凡事以已衡人一下,就会格外愿意宽容。”
想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能否比对方做得更好。
山野间升腾起来的雾瘴越来越浓,紧贴伞面内里的冷气都好像格外识相,款款流动了起来,庄篁平稳和悦的嗓音也宛若水波纹般轻轻蔓延着:“与人为善,就得拿自己的命填。”
庄清流安静听了一会儿,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掀眼望向远处:“既然如此,你还来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来跟你们谈的,”庄篁撑着伞道,“准确来说,是跟你。”
庄清流目光转回来,声音仍旧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洗耳恭听。”
“你若从现在开始,不再插手屏障外面之事,那么你身边那些人,季无端裴熠兰颂包括裴煊,都可以活下来,未来也永远不必再提防,我不会再动你们。”庄篁毫不拐弯抹角地冲她道,“甚至你还有什么想留的人,都可以活下来,全部依你说的算。”
庄清流忽然一看她:“怎么活下来?”
庄篁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荒唐的要求:“一个条件——不再绵延繁衍,就他们自己活下来,直至病死老死,能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
“!!”所有人目光都惊疑裂开地紧盯向了半空。
庄清流也微微扬起了眉,似乎有些诧异,仰头抬手拨弄了几下伞面内款款流动的水波和游鱼后,十分镇静地问:“那我要是想把所有人都留下呢?”
庄篁只是轻笑了一声,用一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冲她道:“不要调皮。”
“把所有人都留下,只要不繁衍,为什么不行?”庄清流指尖轻轻敲击着木质的伞柄弯勾,眼睫稍微敛着,好似当真在这样考虑,连梅花阑目光也落进她眼中,深深看了片刻。
“我的傻徒儿,人向来卑劣、狡猾,极擅忍辱负重,留得多了,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暗度陈仓。”庄篁摇摇头,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斩草除根,可是人族颇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