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孟旷几乎没睡,心烦意乱的她最后翻出了一本《无量寿经》,就着微弱的灯火观看到了天明。这本佛经书页已有些泛黄,页边有些翻卷,使用有些年头了。经书正篇篇幅不算很长,但更多的是夹在其中手书的经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显示出经书主人对这本经书深厚的思考。经书的前主正是净法大师,孟旷来到灵谷寺第一日便遇净法大师当头棒喝,使得她自此有了某种尚不能完全明说的顿悟。后她向郡主求问净法大师言辞中一些佛语的解释,郡主虽然修佛但修行尚浅,不敢胡乱作解答,孟旷最终还是在隔日拜访了净法大师求解,净法大师做了一些简单的解释,并给了孟旷这样一本经书。他说这经书是他每隔一段时间有了新的体悟后,便会重新注解抄录的,这一本是最新的一版,两年前写成,便赠给孟旷,时时翻阅,有助于她清心凝神,正/念驱邪。
这一个月来,孟旷几乎每夜入睡前都会翻阅这本经书,通读一遍下来,已经有所明悟。而越是反复阅读,当真能感受到烦躁的心绪逐渐安宁下来,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庄严世界,盛大光明。
有一段经文孟旷反复揣摩,尤其是在今夜,看着这段经文都出了神:世人善恶自不能见,吉凶祸福,竞各作之。身愚神暗,转受余教。颠倒相续,无常根本。蒙冥抵突,不信经法。心无远虑,各欲快意。迷于嗔恚,贪于财色。终不休止,哀哉可伤!先人不善,不识道德,无有语者,殊无怪也。死生之趣,善恶之道,都不之信,谓无有是。更相瞻视。且自见之。或父哭子,或子哭父。兄弟夫妇,更相哭泣。一死一生,迭相顾恋。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思想恩好,不离情/欲,不能深思熟计,专精行道。年寿旋尽,无可奈何!
她想起了班如华,不禁哀叹,真真是忧爱结缚,无有解时。如此执迷不悟,有限岁月岂不被白白辜负。可她又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穗儿,她们又比班如华好到哪里去呢?在未重逢时,便是如今班如华之状,重逢后才坠入情海,得解相思之苦。而她自己如今仍然深陷在仇恨之中不能自拔,若不复仇便不得解脱,这也是一种“迷于嗔恚”罢。只是她是个俗人,她无法自解。复仇之路上她已然斩杀了太多无辜之人,造就了可怕的修罗杀业,长久以来也是心有隐惧。究竟该如何得解,方丈那段为谁而杀之论给了她解脱的方向。
不只如此,郡主、妹妹孟暧、乃至于郭大友,每个人都有束缚自己的情网,思想恩好,不离情/欲。佛说要拔诸爱欲,杜众恶源。游步三界,无所挂碍。这谈何容易啊,出家人一生修佛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何况他们这些俗世之人。
若能对求不得之事做到断舍离,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了。
未明时分,她起身穿衣,梳洗整理完毕,吃了两块昨夜备好的素馅面饼充饥,饮下一碗清茶,便出了客院,往后山而去。她打算径直先往药园,就在药园门口等穗儿等人来。今日她着一身青色交领麻袍,布带束腰,绑着腿踏着布鞋,卷着衣袖,网巾束发,面上仍旧蒙着白布,打扮朴实无华,看上去就像是个农人。行走于夏日晨间的山寺之中,寺内林荫遍布,鸟鸣啁啾,空气微凉微润,令人心旷神怡。这里确如郡主所说,是绝佳的避暑休养之地。孟旷步子逐渐轻快起来,一路深呼吸,最后竟小跑了一段路,如欢快奔跑在林间的鹿儿一般,很快便来到了药园篱笆墙外。
站在药园外,她往内张望了片刻,园内无人,孟旷心知妙安还未带着穗儿等人来,便安心于篱笆门外的一株高大古老的银杏树下等待。她呼吸着清新的山间空气,只觉周身上下都耸动着欢悦的感觉,特别想要锻炼身体。她已经好久未曾打拳练刀了,今日出来也未带刀,便想着打一套拳来。
她先是把家传的配合螣刀刀法而习练的螣拳打了一遍,却因拳法刚猛,身体有些不大适应,她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不能如此大动作。而且她总觉得眼下的心境不大对,似乎不大适合打这套刚猛且煞气十足的拳法。
想了想,她收了动作,平稳了一下气息,调整身形,她起手,开始打罗道长教给她的道家拳法。与其说是拳法,不若说是掌法,罗道长早年间上过武当山,习练过武当的太乙逍遥掌可以外传的部分,这掌法便是太乙逍遥掌的不完全版,后来罗道长自己补足了其中不完整的部分,其圆融定然是比不上原版,但也能起到健体养气的功效。
孟旷如今在银杏树下打起了这套养气的内家拳法,却觉得当真拳与意和,意与神和,周身圆融精粹,精神更加凝练了,慢慢的便进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状态之中,全然忘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打着这一套拳法,只觉整个人飘然绝尘,似乎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之中。
六识敏锐的她甚至未曾注意到妙安师傅已经领着孟暧、穗儿和韩佳儿三女来到了药园门口。孟暧一眼见到姐姐,刚要张口呼唤,却被憨厚沉稳的妙安师傅阻止:
“这位施主入境了,切勿打扰,断人机缘。”
后方的穗儿凝望着孟旷闭目打拳的模样,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孟旷了。这段时间她好像变了,原本身上那股终年散不去的煞气与怒意,似乎减弱了许多,如今的她看上去周身都轻松了许多,以至于眉目身姿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样魅力。
穗儿不禁驻足在原地,痴然凝望着孟旷,一时忘却了自己的烦心之事。身旁的孟暧和韩佳儿见她出神,也没有做打扰,陪着她一起驻足望着孟旷打拳。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旷终于收了拳,她心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掉出了方才那奇特的状态。而穗儿也恍然间长舒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