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美国头半年,幼苓跑去新泽西读书,认识了个经济学者,又结婚了。李成梧带着儿子住在岛上的大别墅里,因为交通不便,卖了别墅又搬到纽约的公寓去。

有一年冬天,李成梧因为拒绝回台湾,被除了党籍,他自己非常高兴,仿佛多年的恩恩怨怨、是非纠葛都随之一笔除掉,他甚至跟丛飞聊起自己的葬礼,谁会来,谁不会来,哪个萍水相逢之人受过他的恩,哪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对他有恨。

一个清晨,旧金山传来消息,李成梧的大哥李成蹊突然病逝。丛飞不敢相信,说上星期大伯还给自己写了信。

第二天傍晚,纽约下起了大雪,丛飞哆哆嗦嗦地回家(他硕士毕业后去了中城的银行),一进门就骂起投资银行部的经理:“交代两个工作都这么难!除了能在周末订上21俱乐部的位置,他什么都不会!”

轻玉接过丛飞的围巾,一抖,雪簌簌落在地毯上。

从飞道:“对了,爸爸,我已经请好假了,筱苏哥今儿上午又跟我电话,一定要我们过去参加葬礼,他说这是大伯临终前的意思,我呢,跟姐姐已经说好了,您看您要不就给个面子,一道去呗。”

李成梧站在窗边,隔着玻璃看雪,也不回头,只笑道:“你这意思,跟我不去你们就不能去了一样,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且去,他不会晚上来找你们晦气的。”

“呸,你这说的什么玩意儿?”丛飞气道,“大伯最后都放下恩怨了,您就不能放下屠刀么?”

雪片绵绵不断扑在玻璃窗上,李成梧看见几十年前,北平城郊的潭拓寺,李成蹊启程去南京那个的清晨,也是这样的大雪。

1912年年初,天还未亮,李成蹊取了帽子出门,临到寺门口,发现三弟弟安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他撑着一把崭新的英国伞,步子慢悠悠的,脸上显出他常有的柔和。

李成蹊回过身走到伞底下,低声道:“这次南京政府的妥协,不是革命不成功......”

李成梧接嘴道:“是为了蒙古和西藏的土地,为了诸多不革命者,为了避免内战,为了皇上和平逊位......”

李成蹊打断道:“行了,没人要听你演讲,我走后,北京这边,袁世凯很重要。你年纪还小,在这边,要好生读书。”

寺外一条被完全冻住的小河,暗蓝的冰,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愈发厚重,李成梧轻应一声:“嗯,知道了。”

李成蹊道:“回去吧,外边儿冷。”

一辆青灰的奔驰车停在河对面,大雪纷飞,古道上已经有早行的商客和军队。李成梧隔着河站定了,眼见着李成蹊冒雪走过石桥,上了车,奔驰发动机的声音消融在繁忙的古道上。

李成梧觉得自己是在别处看这幅场景,那么清晰,那么温柔,仿佛隔了很久的时间看这雪中的潭拓寺——屋檐、槐树、人声、雪花和奔驰车的影子,没有其他的言语,却是以后他回忆年少时,稀有的曾和大哥相依为命过的证明。

突然河面上嘶啦一声浑响,他侧头看去,冰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