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子钰问道:“前两天有些感冒,没敢来看你,那从北平请来的大夫如何?开的什么方子?可好些了?”

柳爱眉道:“哪有什么神医,不过是寻常大夫,寻常方子,还是那个样子。”

柳子钰又道:“今儿二哥跟我讲,有人叫李成梧到天津卫来做官儿,他不来,说若做了官,一月只能回北平两次,没法儿在王府花园儿里久住,做官儿和花园儿不可兼得,他要那亲王的园子不要官,如今在北平城里快活着,二哥就说,不如将七哥儿送过去,让我来问问你。”

柳爱眉道:“四哥别嫌弃我那造孽的儿子,我这里还有些钱,留给四哥四嫂嫂,养大一个小孩儿还是够用的。”

子钰斟酌一会儿,方才道:“分家分得七零八落,四哥不争气,没本事落不着好,空有一颗怜惜你们娘俩的心,你四嫂嫂也舍不得孩子,昨晚上她还跟我说,要去南边儿找医生给你看病,不想把七哥儿送走,我说李成梧是个留过洋、有学问的年轻人,他来教孩子,总比我这个败家子好。”

爱眉道:“那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人,任何女人跟着他都受委屈……”

子钰道:“我知道他有些毛病,但七哥儿是他孩子,又不是过去给他做姨太太,况且他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七哥儿若去了,他爱还来不及,肯定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柳爱眉不搭话,子钰等着,过会儿那女人突然说道:“躺着不舒服,哥哥扶我下来就在屋里走走吧。”

她已是病入膏肓,哪来的力气走动,子钰踟蹰道:“今儿你脸色不好,等过几日/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菊花。”

柳爱眉又把眼闭上,子钰摸到她的手握住,说道:“你太惯着七哥儿,他才七岁,那日在妈面前,竟能说些刻薄话,气得妈妈又骂又摔杯子。唉,我性子软,只会惯着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七哥儿小时候耍脾气,摔了瓶啊罐啊,我就说摔得好,摔得响亮,结果被你四嫂嫂一顿臭骂,”他讪讪笑道,“爱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若亲爹来教孩子,总归要严厉些。”

爱眉静躺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是个病秧子不能管事儿,家里又乌烟瘴气的,四嫂嫂受苦了,嫁到我们家,没赶上家里风光的时候。”

子钰笑道:“天底下谁不受苦呢,她烦的时候,我便带她出去看看花、看看山,就什么都好了。”

一阵沉默,爱眉忽然拔高声音叫道:“哥哥,我不求李成梧的名和钱,只想七哥儿不要认他!好哥哥,今儿当我求你,带着我儿子,千万别送给李成梧。”

子钰握着她的手,也不言语,只低下头,屋里的光又暗了许,不知哪里飘来一阵凉风,夜降了。爱眉咳嗽两声,那声音虚虚渺渺,空捞捞的,人没了五脏六腑似的,她又叫道:“哥哥……咳-咳-”刚开口便喘不上气,子钰拍拍她的手,让她缓一缓,她却气若游丝,再也说不出话。

她的手越来越冷,越来越紧,子钰被捏得痛,使劲掰开她的指关节,那皮包骨的枯手还似握着东西一般,最终呈一个扭曲的形态。

风从窗户进来,纱帐被吹得一阵一阵鼓动,泪已经干了,印在深玫红的棉褥刺绣上,像檀香灰落上去,烧糊了一小块。子钰看见爱眉枕边有一张卡纸,起初以为是丫鬟记药用的,翻过来看才发现是照片,是爱眉儿子五岁时和爱眉一起照的。

黑白照片看久了,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母子俩长得有些像,特别是一双迷朦的长眼睛,含情带恨,美人离开了,她的眼睛却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