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但那只是错觉,很快空调的响动与信号的白噪声又钻进了郑旭的耳朵,他回到了人间,回到这个漆黑的、孤独的夜晚。

许千山还在,他没有挂断。

郑旭珍惜这一点。他不再挥霍奢侈的沉默,转而向电话倾诉自己的经历,试图以此弥补话题的空白。从白天的不欢而散,到夜里这个电话,郑旭感觉得到,似乎许千山也有些矛盾,拿捏不准对待自己的态度。

许千山表现出来的矛盾只有这一点点,像坚果壳上一条细细的缝。但这一点点也很足够了。郑旭像个大啄木鸟,猛地就拿头往上撞。他着急忙慌地向许千山倾诉,不知怎么就很迫切,一定要向他证明自己。

郑旭事无巨细地讲着,从最近开始。他说他年初去了趟鄂尔多斯,看城市里鳞次栉比的烂尾楼。去年走得远,到了切尔诺贝利,回来北京一个月没人愿意见他。郑旭这个看废墟的爱好是近几年培养起来的。为什么是废墟?什么成了废墟?郑旭踩了个急刹车,跳过了这个话题。

郑旭继续回溯,讲到了还在为兀那东奔西跑的时候。最奇怪的一次是他策划做的公益演唱会,请来了两岸三地各种大人物。凹凸镜乐队也来当嘉宾。他们返场的时候发疯,把台下的郑旭给抬上场了,逼着他跟凹凸镜的主唱合唱了人家乐队的成名曲。

凹凸镜是郑旭的精神领路人之一,可郑旭还在做乐队的时候,一回没有碰上过。就是迷笛,也不知怎么都错过了。偏偏等郑旭不做了,放弃了,他们忽然就遇上了,还合唱了一首歌。凹凸镜的几个乐手都说喜欢醍醐,贝斯还特地来问郑旭什么时候把谢微微请回来再演一场。

什么时候?郑旭也想知道。他跟阿杉还保持着联系,隔几个月打个电话,去年郑旭还去了阿杉老家同阿杉吃大锅乱炖。谢微微就不同了。这十年来她再没有跟郑旭联系过,当年用的那个手机号也打不通。郑旭估计,她是在生他的气了。这么酷的谢微微,生气也挺酷的,一言不发就绝交。

郑旭不怪她。

他换了个话题,讲一场监棚的经历。郑旭管过一些有意思的音乐项目,也给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做过音乐监制。他选了几个有趣的,扯东扯西,就是不提那个雨夜。

郑旭不说,许千山却要说。听郑旭讲了这么久的话,他的睡意已经消逝,只有那朦胧的柔和还残留着。趁着郑旭讲完一段,搜肠刮肚想话题的空档,许千山忽然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再唱了?”

郑旭沉默下来。是啊,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说:“累了。”

“是吗?”许千山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反问,也不像是质疑。郑旭拿不定他的意思,没有说话,许千山于是继续讲下去:“有那么一阵子——嗯,也就是那几个月吧,那时候我没什么自知之明,很自责,觉得是我的错。”

郑旭想,跟许千山有关系吗?当然有的。是因为许千山吗?似乎也不是。他说:“是我自己的毛病。”

“嗯,你的毛病。”许千山的语气很平和,“我一直觉得,你大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种攀天梯的、有欲求的俗人。”

这一次郑旭没有反驳。许千山说得这样诚恳,他自己回看,不能说没有过这种念头。郑旭觉得许千山谨小慎微,是撑不住的。但他绝非看不起许千山,一开始,郑旭只是觉得好玩。后来,郑旭可能是见识到现实,有点儿自卑了,所以特别在乎这个清高的问题。只有在这上面,郑旭能够说自己比许千山高半筹。

他这样说,许千山便低声笑起来。房间幽暗寂静,唯有月光隐约从窗帘边缘漂浮而来,许千山的笑声透过手机的扩音器传来,也有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许千山轻笑道:“所以我不太明白,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唱了。有时候我会想,你笑话我什么呢?你也没能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