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坏血 斯大树 1539 字 2024-03-16

《坏血》作者:斯大树

文案:

第一人称爹 X 小混混受。

作者微博:一棵斯大树

正文

他不到两岁,没戴绒线帽和棉手套,指甲缝里都是煤渣的黑泥,穿一条黢黑的连体棉裤,背带和肚兜里面鼓囊囊地裹着件花小袄,皲裂的赤脚踩在一只破纸箱里。那条脏棉裤没有开裆,他不停地溺在裤裆里,胯裆被呼啸而过的冷气团凝住,冻得硬邦邦的。他只能岔开两条短腿,继续站在薄纸壳上。他可能没哭,但也可能哭了,只是干巴巴的眼泪刚挤出眼眶,就被疾驰的北风抹去了。

我爱人刘小萍挺着她的大肚子,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只笨拙而愤怒的雪人。上礼拜天本是她的预产期,我提早定了发小老五家的桑塔纳,隆重地把刘小萍送去了医院。我爸和她爸当天也去了医院。我妈最近一个月都在帮我妹看孩子,所以第二天才过来。刘小萍她妈没来,因为在坟里来不了,不过她爸拎了只赭色的涤纶布袋,里面装着刘小萍她妈遗照,预备着有需要随时把她妈拿出来。

家里人差不离集齐了,但刘小萍肚子里像驻扎着个赖皮的哪吒,等了四五天愣是没生出来。我每天只得搬个板凳,坐在她床边,捏着她浮肿的右手,挑着自我出生以来听过的所有经典曲目给她唱了个遍。这当然不是因为我唱歌好听,我妈说我偶尔一展的歌喉听着像极烟囱里飞出只秃毛鸭子,难听不说,还既不记得词也不记得调。总之,就是滑稽。刘小萍听了就乐,发肿的腮部向两边拉扯,细细两道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后来,对床一家姓蒋的来了,刚来没过半个点儿就生了,我妈偷着告诉我就生出个巴掌大的孩子。我一听就笑,不然呢,生个猴儿?我妈用肘部撞了我一下,说,你又没正行,人家生的是早产儿,以后肯定烙下病根了。后来那个虚弱的孕妇被重新推回了病房,两口子都一脸愁容。我那时还在机关工作,早早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于是,那天起我也不敢在病房里瞎嚎了,省得被人念叨他们老蒋家是被我唱衰的。

快一周的时候,刘小萍都没生。一个男大夫来病房测血压,手里捏着张验血单,跟我说,胎位不正,而且个头估计不小,今天晚点还是剖吧,到时可能得输血,但血库里没有A型血了,你和你家人有是A型的吗?我说,我和我爸妈都不是。我又去问了刘小萍她爸,她爸说他不知道,因为没验过。医生一听,沉吟两秒钟,说,那你得赶紧找几个A型血的熟人过来备用。我说,行,等把刘小萍哄睡着我就去找人。

医生刚离开,刘小萍就拧我手背,说,郑祎,我不想睡,我现在这样都怪你。我说,你别闹,好好休息,别到时候生的时候使不上劲儿。她说,你满脑子就想着生生生。我笑,之前可都说好了啊,男孩叫郑砺山,女孩叫郑姒羽。她说,昨天你包的粽子挺好吃的,你再给我拿一个。我站起身揭开保温桶盖子,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串上的折叠小刀断开粽子上缠着的黑线,剥开粽叶,放小瓷碗里递给她。刘小萍忽然说,郑祎,我妈给我的红绳呢?上面挂了我姥爷垦荒时挖出来的明朝铜钱。我说,什么红绳?我从没见过。刘小萍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说我不在乎她,还描述了铜钱的样子,说那铜钱磨损很重,表面有斑驳的铜绿,但“永乐通宝”几个字很清晰。她坐起身,掀开被子,说要回家找,被我压着肩头重新按回床上。我把被子给她盖好,说,你给我躺着,我先去找A型血的哥们儿过来,然后回家给你找那红绳,可以吧?刘小萍眼里噙着泪,说,我妈说那绳可以护着我。我问,你妈什么时候会说话了?我捏了捏她怀孕后胖了不少的面颊,说,你乖乖的,想想咱俩的孩子。

当时正是午饭点儿,我爸妈还有刘小萍他爸听说医院附近电话亭附近有卖烤地瓜的,红瓤的那种,就互相抢着要请这一顿,最后只得三个人伙同过去买。我把大衣穿上,按照刘小萍的嘱咐,把围巾缠了三圈,打算去我爸他们厂里找我高中同学。我爸退休前是红星电机厂的副厂长,但那个时候副厂长在大家眼里和大跃进时代农村合作社管事儿的差不多没地位,因为大家那时都单纯抱有人人平等的想法,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想摆官威也摆不出来,熟了就天天叫你郑工。我妈在厂里食堂给人盛菜,耍得一手好勺,退休前年年都评先进。刘小萍也是双职工家庭,他爸是另一家收割机厂的工段长,每周都往家里偷点铁料,攒半年卖一次,从未被人发现过;她妈在红星厂里开天车,动作利落。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厂里的楼顶摸鸽子蛋,我一眼就看到看到刘小萍她妈,理着一头俏丽的短发,像女侠似的操作着在我头顶滑来滑去的天车。那时我就想着给这阿姨当女婿。刘小萍长得不像她妈,反倒像他爸,读师专的时候被我花了不到三天时间追到手。后来到了该见家长的地步,我才得知她妈已经去世了。我俩结婚当晚,我一边在她身上耕耘,一边气喘吁吁跟她打趣,说,你长得主要还是像你爸,我感觉自己在和咱爸睡觉。刘小萍推了我一把,啐道,讨厌,这个时候你提我爸干嘛?

我走了还没多久。刘小萍一直都在琢磨那挂着铜钱的红绳。她趁着没人在,把衣服穿好,将帽子和皮手套戴好,围巾也缠了三圈。她往外走。有个小护士拦了她一下,问她干什么去。刘小萍说,去上厕所。护士刚从护校毕业没多久,脑子里缺乏社会浸淫许久后成型的复杂,点了点头,就放刘小萍走了。

刘小萍在医院附近拦了辆电动三轮车,冬天加了一层薄薄的棚,但是钻进去还是刺骨的凉。刘小萍报了街道地址,一路颠簸着。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还搀了她一把。我俩婚后住我单位的配房,在四楼。楼梯是实心水泥的。因为总有人家堆积的冬菜和腌缸被半夜偷走,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不再把东西往外放了,楼道因此空旷,跺跺脚便会有回声,除此之外还有没消散去的酸菜味。刘小萍那时候就觉得肚子里已经不对劲儿了,她兜着沉甸甸的肚皮,一边爬楼梯,一边冒汗,据她说,她打算把那个能保佑她的信物拿了就重新回医院。她也确实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本下面找到了它。

她慢腾腾地下楼,浑身被厚衣物裹了个紧实。她下楼梯下得很艰难,因为羊水破了,她心里在想我,想着自己嫁给的男人竟然忘记给她带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下了楼,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是打开单元楼的大门一头扎进风雪里。她疼痛难耐,碰倒一辆快散架的旧二八自行车。紧接着,她滑了一跤,挣扎着想起身时,一片氤氲开的梅红泅在积雪上。等她站起来,她看到站在破纸箱里的那个黑得像土豆似的男童,不嫌他又冰又臭,径直将他搂进怀里。她的肚子塌了,平坦了,我儿子从母体的窟窿里钻了出来,没成活,被医生套进一口小小的编织袋里。刘小萍抱着那个脏臭小男孩,眼眶红着,把他推给我,说:“郑祎,这是郑砺山。”

这两件事实际上并非同时发生,只是我记忆中的场景混淆了,而我总把它当真。我爱人刘小萍在腹中胎儿足月的时候,趁好不容易集齐的全家人懈怠的片刻,偷着溜出医院,打了一辆三轮车回家拿一条我从未见过的穿了一枚古铜钱的红线,下楼的时候接连摔了两跤,每次都直接滑到最后一节台阶上,后来她迎着暴风雪走出门,虚脱似的仰身躺在雪地上,眨着眼睛看浑白的天空,最终被路过的好心大爷送去医院。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刚带来几个我们子弟高中的同学,全是A型血。护士语焉不详地望了我一眼,直接领了两个去献血。我爸妈和她爸躲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唉声叹气着。我有点紧张,搓着手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我对那护士羞赧笑笑,想显示自己初为人父的雀跃,迫不及待搭讪道:“您说我爱人什么时候能生完?”

那个没什么智商的小护士有些疑惑,干脆地对我说:“生?大人都快保不住了。”

我脑袋轰鸣起来,天车穿过我的脑髓。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夫走出来,说:“是个男孩,但没救回来。它就摆在里面,你想看可以进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