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照片上的她被所有人用眼睛羞辱了一番,被她的爸爸妈妈关心着提醒了一遍以前。
到了晚上,她下床扶着肚子,丈夫冷冰冰地不在,老太太在梦乡中完成宏图大业,老太太的儿子依旧如章鱼盘横在潮湿的洞穴,散发着后悔的眼泪——她走下楼梯,盯着照片,照片上的人都阴恻恻地盯着她,不是肚子,而是她。
打碎它——她拖动凳子,站在上面,直面着照片里的人,还有卑俗的自己。人看着她,但是她不为所动,心里还是说打碎它,她翻过相框,照片里的人被她置于悬空,一条条命被捏在手里,它们尖叫威胁着她——你敢!你敢!
有什么不敢?她冷笑,抬高手,那一瞬间照片里的人攀着相框屏息,尖叫停止。
时间中长存着一瞬的东西——比如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快门声无不同。
轻快了,肚子里的胎儿也被吓得安静起来,她哼着歌数着房间,老太太的、老太太那个儿子、还有一间虚假的爱巢。
她还忽视了一间她丈夫的妈妈,十分可怜的,谁也不喜欢的妈妈。
拍照片时,谁也等不及这个可怜人,等她慌慌张张地来,看她被老太太训斥了,最后即便是自己摔了相框前,也记不起照片中哪一个是她了。
这个谁也不喜欢的妈妈还没睡,一直以来的入夜都被她无趣地用了起来,无论是什么梦也不愿意进入到她贫瘠无聊的大脑里,但是近来,她无限地延长夜晚的时间,企图从一点时间中找到存在。
她快半的年纪下藏着一个在襁褓中无知无觉的人造婴孩,行动迟缓矛盾,不会翻身,也不会说出完整清晰的句子,世界是头顶上一片用来哄睡的玩具,一晃晃了几十年,变老变旧也不知道换一个新的,或者趁着婴儿床的栏杆站起来,跟别人说我要换新玩具,我要站起来。
但是她的身上也有了一点值得鼓励的变化,她拿起笔和本子,将那天拍照的事赶出房间,然后在精心的本子上写:
有一天,这个对世界有着许多向往的小姑娘遇见了自己的王子。
王子啊……她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想要给这个小姑娘配上一个什么样的王子——要有高高的鼻子、微笑的嘴唇、明亮的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很温暖的手,他经常穿着舒适的衣服,常常出现在有太阳的地方,当小姑娘出现时,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抬笔写:他们两个人遇见对方的第一天,就坠入了爱河。
然后……
她飞快地写下这句话,但好像有什么声音,她被吸引了过去,后来透过门缝看到经过的儿媳妇。
那个肚子浑圆得有些恐怖,以至于这样恐怖的肚子被看做吉兆——生育的生命一定是有两个,兴旺与香火在家中独尊的老太太眼中是赞扬和对于传承的恪守,老太太的眼睛浑浊地渴望心爱孙子的下一代,微笑地坐在至高无上上,抚慰着佛珠,老保姆念念叨叨神与佛,也一同贪婪地吸取未出现的新生命。
她们已经想好怎么对待这两个新生命了。
如同老太太抚摸着她的肚子,一点一点地想明白如何给温心一个孤独、受欺负、被称为私生子的五年,又用这个可怜的私生子,一点一点钓回自己的孩子。
孩子左右逃不过母亲的手心。
每次老太太摸了这位可怜诱骗的母亲的肚子,她都感觉得到在黑诊所面对冰冷器械的恐惧。
流产剥夺她的健康的身体和不成型的胎儿,老太太剥夺她母亲的身份和健全的爱情。
做起梦来,她已经不清楚到底爱不爱这个复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