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
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
“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
“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
“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
“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
“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
“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
“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
“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