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唷!一个礼拜了。上次是礼拜六,今天也是礼拜六。”接着跑到门口去提起娇声问道:
“本屋里空不空?”请海山、梦仙到她自己房里去。
她房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都盖着一层漆布。几件半旧的西式木器摆设在四周。对床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中央贴着一个小小的双喜字,周围扎着彩。床上挂着品红色湖绉帐子,帐顶中央悬着一盏花电灯,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成了一个小小会场的样子。梦仙坐下来,见了这种出奇的装饰很觉得好笑,不过住了一个礼拜的浆臭熏人的纸屋子,来到此地已经觉得光明得多了。
梦仙是本来不爱多说话的,见了她们也是不爱多说。海山很想说话,却想不出话来说。丽红是一天到晚说话的机会太多了,看见他们不说话,也就乐得不说话。于是屋角上的一架火炉是尽在那里烧,天花板下一盏电灯是尽在那里亮,而这间扎着彩,悬着旗的华美的房子本来应该热闹的,一遇见他们就变得冷静起来。幸而丽红很有些逗人说笑的工夫,才补满了这空间的不足。然而那个不时送热手巾来的仆人,已经满目犹疑的朝这两位贵客看了几次了。
海山有些爱虚荣,他听见丽红问他“你们是在洋行里吗?”他觉得教员生活很可耻,就答应道:“”。听见丽红问“你们府上是上海吗?”他以为那小小县城的家乡为可羞,又答应道:“唔”。但是他的上海话说得太勉强了,他的衣襟上又明明别着一枚学校里的徽章,他就局促不安了。为要掩饰他那不安的神色,就抽出一枝香烟来衔到嘴唇上去。然而他又是个不会吃烟的人,那枝烟就高高的翘起在那里不成个样子。梦仙看了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丽红问。
“笑你!”海山只得使金蝉脱壳计,他的面孔上却渐渐地泛上了一阵薄红。他们原是为取乐而来,不想又受了虚荣的压迫,于是临出来时便微微地感到一种淡漠的空虚。然而走到门口那盏门灯底下,望见外面一片寒夜中的疏冷的灯光,又想起了方才那种温热幽香的滋味,不得不有所留恋,海山就打起主意来道:
“我们明天早一点来。”
自从梦仙和海山觅到了这个“凤鸣书馆”之后,方小痴,许卧云也就接踵而至了。陆海山另外招呼了一个叫兰香。方小痴招呼的叫做馥香。许卧云招呼的名叫小红。他们感到上课的苦闷,稍有闲空就到“凤鸣书馆”去。有时候,许卧云送他们几朵高价的绒花;有时候,方小痴去买大篮的水果来吃;李梦仙是常常要拉她们出去吃酒的;陆海山喜欢在暗中塞一些钱给她们。她们看他们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贵客,凤鸣书馆也好像变成了他们的家庭。他们走进去时,打帘子的人就把四位姑娘的名字在院子里高喊起来。到后来,不问他们几个人进去,不问兰香馥香,丽红小红,总是背熟了的喊起来。再到后来,不问在那个人的屋里,除掉丽红等专司其事的四个人以外,别的姑娘也来凑热闹;娘姨,大姐也来听新闻。他们来时,哄然聚了一屋;他们去时,花团锦簇的一大堆人在后面送了出来。他们的身上都穿了洋服,说话又是外乡口气,有几个辨别力薄弱的本地人在门口走过,见了这样子就低低骂道:
“好好的中国人给日本人操!”
丽红的生意好,不能长时间留在他们身边。兰香的生意最不好,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坐在她的房里。兰香房里本来悬着一盏三十二枝光的小电灯,见他们来时就换上一个五十枝光的大电灯泡。又从抽屉里拿出讲究的香烟和玫瑰水炒瓜子来请他们吃。因为他们是南边人,凤鸣书馆本是南边班子,——其实里面扬州人也有,京津人也有,本地人也有,——给北方的大葱,大蒜的气味熏够了,见了南边客人特别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