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业合集 百行简 1586 字 2024-03-15

亲人们亲切地动作着,想要解救她的痛苦,于是脐带不能再咬住她,她轻飘飘地将要沉落,向下、向下。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接纳和安抚。这就是死啊。她却还是挣扎着,她想我可以被原谅了吗?嫉妒爱人的我、看轻朋友的我、憎恨亲人的我?为什么要接纳这样的我?不、不,不要让一切结束,她挣扎着,她死死咬住生命的把柄。不是此刻,不是这样!从未出现的一种情绪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向上拉。她看见朱颇在等她。对不起、对不起。她挣扎着,说不出理由,竭力去直视崭新的那股蛮力,她立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恐惧和怯懦。

很痛吧?不放手吗?

她挣扎着。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的!痛苦万分的时刻,这就是生啊。她的双手与绳索搏斗,她在向下也在向上,她飘浮在这个时刻里,一具没有剧本的木偶一样挣扎。朱颇按在她胸前的手掌,在她眼里飞快地炸裂成一滩血肉,她无声地尖叫,恐惧的空气牢牢地拎住她,亲人们变成恐怖的一堆血肉,这千钧的好意,这磨人的温柔,她像陷入流沙动弹不得。她无声地尖叫,想要哭喊,她记起自己早就失去这个能力,但是她终于哭喊起来,胃袋痉挛、胃壁挤压,绝望的哭喊的声音,这久违的饥饿。

她立刻陷入年幼的棺木中去。她想起狗一样乞食的自己,想起朱颇的鄙夷,想起父亲的漠然,想起朋友模糊的面容,想起弟弟永远嚼不完的植物根茎,一场爆炸就从她胃里开始,剧烈地席卷了她周身,名为羞耻的余波立刻融化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不能这样死去!她绝对不可以这样死!她不能忍受这样的毁灭,于是她绷紧浑身的肌肉,她听见指腹破裂指甲剥落的脆响,她的手指被绞肉机一样的绳结绊住,她浑身都在用力,她在不断向上、向上,那样子滑稽的像一只被烧焦的禽类,然后啪地一下,她砸落在地板上。

一个万籁俱寂的春天的夜晚。

声音渐渐回到耳朵里。隆隆的滚雷,四面八方袭来植物生长的湿漉漉的哭声,低微的虫鸣,淅淅沥沥的雨点,水雾被风扬来送去。

感觉渐渐回到身体里。皮肉绽开的手指,满地的指甲的碎片,立刻凝固住的血渍。没有疼痛,疼痛还没回来。只有饥饿,像是支撑不住肉身的膨胀,每一根血管都需要食物浇灌,她感到身体的每一个末梢都透支一样地伸展着。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她必须要吃到什么。这样的春夜里,原野上四处是食物。

她没有余裕拿上一把伞,春雨冰凉刺骨。她迎头奔入茫茫的夜色里。

第2章 寅

演也,进也

平整。

粘稠的血液小溪一样,由两个平整的切面向彼此奔聚,迅速汇成了一面不算安宁的湖泊。这是一只漂亮的白色老虎,晶莹的皮毛在月色下恰似湿透了的丝绸。这只老虎的娇小的头颅和脖颈被切断,两个切面平整甚至光滑,汩汩的鲜血烟火一样蹿出来。

他有些自得地收刀,一柄宽刃的腰刀并不打眼。他再度打量这只幼小的老虎,片刻后又下了一次判断,很平整。

他想这是应当的,毕竟用的是祖传的宝刀。宝刀乍看起来和今天下午遇见的那队官兵潦草的佩刀一样,一张马革裹着刀身,刀柄短直,稍有不同是宝刀的刀首有一圆形的装饰,是一枚雕刻精致的佛首。世称慈悲刀的是他的曾祖父,这把就是慈悲刀。

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咚、咚、咚。

于是他便知道,这是寅时到了。他从悠闲自得中回过神来,刚才让他感觉宁静的湖泊现在却让他有些慌忙。他只有一个时辰来处理这老虎的肉与骨,再如何年轻的老虎,变成一座插着坚硬骨头的软烂肉山时都是棘手的,所幸是他记起自己能应付这种事情,于是慌忙中又生出一些笃定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他有些拿不定,这时候把这样一只老虎的尸身抱上街,撞见更夫吓到他一定会惹出大事。所幸他能应付。他镇定地把老虎正面向上地摊开,老虎凄凉地躺在地上像是展开在砧板上,由于头颅已经被砍下,凄凉中又有些滑稽。他把慈悲刀上的血迹蹭在老虎雪白的皮毛上,血珠颤颤巍巍地渗入,变成胎记一类的隐晦的记号。捏紧刀把,他对准老虎的左上肢。

父亲教诲,慈悲刀只三式,劈、压、格,其中以劈招最为悍勇。劈招讲的是有收有放,放在手臂,收在手腕,周身力道由是灌到刀刃上,便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曾祖父就是凭这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买了块山头开起武堂,热热闹闹居然真的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一个帮派。在外人眼中如此,但是他心里清楚,虽叫慈悲刀但其实式式都是杀招,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刀,而是鬼头刀。鬼头刀是官府斩首用的刀,前朝的刽子手落草为寇,用偷来的宝刀杀下一片山头,假模假式地从良,把狰狞的鬼头雕成了大慈大悲的一颗佛首。家中从未对子孙避讳过这段家史,倒有些硬叫人记住自己生来是刽子手这样的念头。

电光火石间,清清脆脆地一下,就像是刽子手大发善心做好事,只一刀,老虎的左上肢就干干净净地滚落在一旁,同样是平整的切口,光滑更甚头颅那下,以至于血液一时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倾盆似地涌出来。他一鼓作气又连劈两刀,将小老虎的右上肢和右下肢给整整齐齐地劈下,它俩就像还未死僵,骨碌碌地打着圈飞速逃离了小老虎已经开始僵硬的躯干,然后,命中注定一样,右上肢滚动着来到他脚边,一掌拍在他的鞋上。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父亲光秃秃的脖颈。然后全家上下老老小小四十六口人的头颅都像是橘子一样,竟带着些喜悦地冲他砸将过来。他想起就在三个月前,某天夜里睁开眼,眼前是被鲜血染红的祠堂,骇人的头颅滚得遍地都是,脚边有纠结的发丝掺着结痂的血,仔细看时发现那之中是妹妹饱满的脸颊。他站起来,一颗头跌在地上,是父亲紧紧咬着牙关的脸,睁大双眼好像眼珠要蹦出眼眶。

但他已经不会再为这件事情感到任何的恐惧了。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当一个人的内心充满愤怒的时候,他将什么都不害怕。他不会害怕闭上眼睛是朝夕相处的亲人们的头,更不会害怕全江湖的不耻和追杀。将一个人的内心掏空装满愤怒的,就是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却因为四十六口人皆毙命于慈悲刀法,独活的他就由风光霁月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人人喊杀的冷血魔头。

所幸、所幸有卯卯!巾帼不让须眉的卯卯,敢背着她那个武林盟主老爹把他从牢里放出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协助自己寻找真凶,敢对魔头倾诉满腔的爱意,敢将全部托付于他。卯卯,一想起卯卯,他的心就柔软起来,像是按在他鞋上的那只老虎的脚垫一样,无声无息地跳动着。无疑他深爱卯卯,即使偶尔他会觉得卯卯有些不聪明、不美丽,过分顽固,还有点粗鲁,但是这些丝毫影响不了他对卯卯的爱。但每次一想起自己深爱着卯卯,他就几乎是立刻会想到汜儿。想起汜儿的时候,他的心立刻又变得坚硬无比,硬到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戳得很痛。痛是想到口口声声说着“寄声知我有归期”,却在自己被诬陷后第一时间抛弃了自己。想到她花瓣一样的脸颊、珍珠似的耳垂,眨眼睛的时候小小的旋风让他的心乱成一团。一想到汜儿,他就感到痛苦。

他又去想卯卯。不知道卯卯此刻到家了没有?有无将他辛苦找到证据交给她爹了?卯卯,他这样爱卯卯,这样信卯卯。

心情又变得很静很静,他举起慈悲刀,干脆地劈下黏连在老虎身上的最后一条腿。此刻面前的景象实在过分地诡异,甚至有些恶心。所幸此刻他因为能掌控这只老虎的全部而笃定又自信。他把刀刃按在老虎的腹部,一用力,噗嗤一下刀刃陷进去,像是剖开一只西瓜。下一刻滚烫的血水卷动白花花的肠子,劈风破浪地冲出了小小的刀口。

真是麻烦,一环接着一环,下水这种东西。他有些嫌弃的同时又想起那个盲女来。卯卯的妇人之仁也很麻烦,非要从那帮兵痞手里救人。卯卯真是麻烦,那个盲女真是盲女吗?他沉吟着,用匕首割下一些虎皮扎成包袱,卷起袖子拿手探进老虎的腹腔。热烘烘的像是一张嘴。他想起汜儿的嘴来。他用力扯断老虎的脏器,连同那堆肠子一起拨入虎皮包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