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廉价的印着七色花的黄色T恤衫,短裤,光着脚。
莘西娅喜欢沉默着注视身边的东西。他走进客厅时她还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只有看不见内容的眼眶里一双眼珠跟着他,但他也只是凭感觉这样想的。他走到楼梯下面,忽然发现她又长高了,裤子短得不像样子,被长T恤遮住了一大半。
他以为那天是她的生日。
他说他带她出去吃晚饭。
辛西娅一言不发地很快换好了在外面穿的衣服,是她的校服。外面又开始下雨,沥沥拉拉地一直不停。雨很小很密,能被风吹得扬起来,他们打着一把伞,脸上却被拍了一脸的雨水,只能胡乱抹一抹。街边远远来了两束灯光,又转过弯不见了。他们停在一家中国菜餐馆门口。
他点了两个菜,但他记不住是什么了。他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就是干巴巴地祝她生日快乐。她话少极了,他早该发现的。那一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他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没有问。
出门的时候门口飞驰过一辆车,他把她往路边靠,让她小心车。她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头发,感到上面油腻腻的,于是问她是不是洗发水用完了。她说没有,父亲。别再买新洗发水了。
那是她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晚上,也许是在类似的时间,她问他是否能帮助她。他问帮什么,她没有回答。随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
莘西娅?
他慢慢地拧动门锁。
门关得很松,非常松,他轻轻一碰就开了。月光斜斜地映在房间里,照亮了她的脸。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在她床前跪下来。女孩已经睡熟了,脸被月光照得很亮,头发松散地盖着。不知道梦见什么,嘴角有一个很小的微笑。
她有多久没有笑过?莘西娅好像生来就是那种阴郁又缄默、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孩子。她只是看着你,沉默着。
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你知道我爱你吗?
月亮。
他给了她程月故给过他的月亮。
他太晚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冷湾的一辈子像是晕车时沉沉的梦。有时候他只是绝望地希望自己能像程月故一样,在方方面面都像程月故一样。
程月故知道应该做什么,程月故决不会沦落到他的地步。
可是假如他真的像她,只要他有一点像她,她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不会这样血淋淋地撕开他,好像撕下皮肤上的一条水蛭,撕开一条濒临脱落的丑陋的痂。
如果他像她,她就一定会带他走。
程姜走到了床边。他手握在床栏杆上。他向下看。
这么小,这么小的孩子……他的女儿,他买过最贵的东西。她耗光了程月故给他留下的一切,且一点点蚕食着他本就微弱的存款。她是伊芙琳作为谋生手段的欺骗,一个孽种,一个谎言。她是他的负担。如果没有她,如果莘西娅从未存在过,他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有过一次机会。在冷湾,把三岁以下的孩子交给政府抚养并非不合乎法律,可是他没有。他抱着她,她睡在一只纸箱里,里面有衣服和她的名字,他在街上走。没人知道他抱着什么东西,没人能责怪他,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