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朝天阁下,长长廊檐里,黄冠道人静静矗立,显然在等着她。
他道号若水,俗家名讳桑岐。与民间传言不同,若水年纪并不大,瘦伶伶的一把身子骨,面白续须,远远看去倒经得起几分“仙风道骨”的评判。
只可惜……
薛蛮子摊开手掌,若水忙递给她一锦盒,打开一瞧,锦盒里赫然是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丸药。
“都在这里?”
“都在,都在!这阵子炼的几枚丹丸全都在这儿,不光给了娘娘,太医署和东宫我也都送去一份备着查验。”
若水的话说得很妥帖,他还有一句咽进肚子里没说的话,放心,吃不死人。
薛蛮子看着这位须发飘飘的年轻道士,沉沉吐出一口气:“别等我验出差池来……”
若水马上说道:“小道死全家!”
薛蛮子嗔怒道:“你独身一个,全家又值什么?我必然一把火把你这浑天观星仪烧了!”
“实话说,娘娘,小道这观星仪乃神木制成,人间凡火烧不了它,不过,您若是用火|药……”若水说着说着,迫于宠妃威势,嗫喏闭嘴。
薛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京郊禁苑旁,有一湾河,秋冬时只有涓涓细流,春夏时河水大涨,河面宽十来丈许。
七八只大象在河边嬉戏玩耍,发出“哞——哞”的响亮长鸣,洗掉身上干涸的泥块,盛装的赫舍族人端着一盆盆泥沙,往大象身上抹去,有玩性大的象,自己先滚进河里沾了满身泥。
这一盛况引来周边村镇上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一时间下水的,戍防的,牵牵拉拉倒有千八百号人。
京师赫舍族人不多,因当年先圣太君的缘故,祖先们都有封爵,但这么多年,爵位早已失了,大象也变成宫中御用的吉祥物。不过沐象这个节日倒是传承下来,朝廷允许他们每年聚在京郊河畔,沐象祈福,算是恩典。
裴宛也在,一身太子常服叫大象喷了湿淋淋的水。
“你得这样。”李仁卿说道,他挎着个果篮来到河边,本想打个样,没承想一眨眼便被几条长长的象鼻包围。
倒是裴宪有样学样,举着颗苹果喂给小象吃,那小象个头还没他高,却也有几百斤沉,一旁侍卫护着他,把果子塞给小象,可惜小象年纪太小,还不太会吃果子,吃一半掉一半,惹的众人直发笑。[注1]
裴宪蹬蹬蹬跑向裴宛,仰手要抱:“太子哥哥,带我骑大象!”
“不怕吗?”
裴宪摇摇头:“不怕!太子哥哥保护我!”
裴宛长臂一揽,抱起裴宪,上了象鞍。
……
带孩子骑了好一会儿大象,又在赫舍族人这里用了饭,走时族中长老千恩万谢,连连道明年还盼着殿下再来。
李仁卿笑道:“他们自然还想着你再来,你不来,户部压根不批这笔沐象银子,连象园也难松口,倒是白耽误你半日。”
裴宛已经换过了衣裳,一袭霜色葛纱袍,腰间系着竹青色如意绦,这样寻常公子的打扮,倒显得他有股子倜傥劲儿。
只见裴宛笑了笑,道:“地主老爷,就只半日光景,也不容我这长工歇歇?”
李仁卿拱手讨了个饶,俩人说起正事。
先刚用饭时,几个赫舍族人都提起了老家邺州,说京师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往来邺州的客商,都道如今在户部挂了籍的商人可以凭勘合使用驿站,走官路进出邺州,因此族里不少年轻人便都生出了回老家闯闯的想法。
“看来这半年,路大人政绩卓著呐!”
“头先时候是很艰难,索性他们自己挺过来了,山路一开,邺州百业就有希望。”
“三哥儿说的是。”
其实路金麒在邺州的行事,李仁卿时任吏部侍郎,考绩官员,派出的观察使自然有所汇报。知道他的艰难处境,邺州山高皇帝远,豪绅和旧官场盘根错节,想要做实事,上下孝敬不说,备不住还得挨闷棍。
据说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员便互相告知,谁也不去见他,只擎等着他自己来拜,又勒令百姓不许往他那里贩卖一粟一米,叫他的钱粮转运差事难以为继。
百姓们自是惧怕豪绅强吏,又怕新来的转运使又是个下来渡劫的,没两天就撂挑子卸任,哪里敢真与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着。
“你猜麒哥儿怎么破的这一局?”
裴宛其实知道,但他没开口,李仁卿摇摇头:“他哪个山头都没去拜,只在漕司衙门口竖了个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收三七,一两二十钱’。”
“开始,也没人敢去换呢,后来还是个急等用钱的老妪,提了一篮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进了漕司衙门,换了两贯钱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山民去换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换了钱,一时间此事传遍山野,邺州地皮没叫老百姓挖秃噜皮喽!”
裴宛也笑了,他其实还知道,那头一个老妪,压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钱雇的。
“……三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点了点头。
“我忘了,刘庆得给你写奏呈呢。”
“不是刘庆。”
“……”
李仁卿暗骂自己一声,叫你多嘴。
明德宫。
见过了等着回事的詹士府官员,裴宛回到花间,又换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监过来回今早紫极朝天阁的事:“今早贵妃娘娘去了朝天阁,听朝天阁里洒扫的道童说,娘娘是为了四殿下入经筵一事前去恳请陛下的。”
阖宫只有一位贵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宛点了点头,挥挥手,叫退。
李仁卿翘起一条腿,捧着清水碗抿了抿,不由叹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识大体,今年却是怎么了?忽巴拉的这么等不及?”
这一年里,这位贵妃没少明里暗里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头,这事儿压根就是没影的,不可能的。但难保痴人不会做梦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
这些宫闱内斗,裴宛沾上一点边儿就觉得膈应,头疼得紧,一副不想谈想送客的架势。偏偏李仁卿爱拔老虎须,还问:“殿下,你还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初怎么入宫的嚒?说起来,跟咱们渊源不浅呐——”
“这话你慎言,难保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