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屋内。
很多次了,已经是很多次了。
好像无论试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平日里顺滑的细长笔杆,握在手里竟似刀柄一般沉重。
而柔顺的笔尖,便是最尖锐的尖刀扎于心口。
额头上全是密汗,明明炭火充足,可他却打了个寒颤。
那些呼啸而出的记忆他试图努力阻于心门外,可仍旧节节崩溃,到最后后背全湿,逐渐贴着背脊冰凉。
他认命地阖上眼睛。
记忆的潮水便浩浩再现而来。
他记得自己被通知要去大梁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帐篷外的长枯木上望着远处的云山,层层叠叠,好像永远也望不到边。
他不喜欢王帐,他的那个父亲,称之为大汗的人,把他安排到距离王帐稍远的地方,派了几个奴仆陪他。
有一个年级稍长的,是大汗亲自指派的贴身侍从叫牧仁,他其实挺喜欢这个中年男子,自母亲死后,唯独只剩他还对他总是充满了耐心。
牧仁带着大汗的旨意宣布了他要去大梁的消息。
他听到这个消息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无非觉得只是换了个地方居住而已。
何况大梁是母亲的故土,他心底甚至还有些隐隐期待。
他记得自他动身离开所住的帐篷开始,草原的雨就缓缓漫上了草翠的半腰。
这场雨,仿佛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缓慢的队伍驶过泥泞的道路,四处都能听到抑不住的哭声。
他忍不住掀开牛皮帘子往外看,迎面对上的是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他对这张脸有些印象。
他和母亲还住在涵海湖边的时候,这个女子曾请他们去帐篷里喝过马奶酒。
他记得她有一个儿子,高高大大,总是在埋头干活,但说话的时候,又是笑盈盈的,让人觉得亲近。
而此刻,破烂的皮毛裹着苍老的身躯,往日的轻盈喜悦消失不见,那骨骼里吟唱出的,是草原上的哀歌,歌词的内容是希望长生天能把她的灵魂带回家。
牧仁告诉他,草原输了仗,死了很多人,草原上有很多母亲都在唱这首歌。
他低头看了眼一直握在手里的银莲花,把头探了出去,伸手想递给那个唱着哀歌的母亲。
那年迈的母亲望着花半晌,神情缓缓盯着他的眼睛,忽而眼神里的哀伤褪去,变成了冬日里涵海湖的寒冰。
“草原上英勇的狼应该死在战场上,被剪去爪子送到笼子里的狼,就已经不属于草原了。”
他的手一松,那朵银莲没入淤泥里,微小的洁白被吞没,并入这个草原的巨大哀恸中。
站在东戎草原上的边界上,那雨并未停下。
他记得那日牧仁摸了摸他的头发,便转身离去。
尽管年幼的孩童还分辨不明究竟是非,但他却依稀知道,此刻草原上很多人,都以他的存在为耻辱。
他大抵,被这个生养他的地方抛弃了。